遼州境內,朱勝達的治理雖稱不上卓有成效,倒也還算安穩。然而,行至上甲村地界,卻仿佛踏入了另一個世界。
村口那棵老槐樹依舊矗立,隻是枝椏稀疏,不複當年枝繁葉茂的景象。村內房屋多是黃泥牆、黑瓦頂,不少牆皮已經剝落,露出裡麵的夯土,屋頂的瓦片也殘缺不全,在風中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
腳下的土路坑坑窪窪,遇雨便泥濘不堪。偶有幾位村民走過,也多是麵黃肌瘦,神情麻木。這裡是皇浦雲的故鄉,三十年前,因出了皇浦雲這樣一位人物,村子也曾風光過一陣子。可如今,時過境遷,村子卻始終是這副破破爛爛的模樣,再也沒能恢複到當年的興盛景象,仿佛被時光遺忘在了角落。老人們坐在門檻上抽著旱煙,眼神渾濁地望著遠方,似乎在追憶著什麼,又像是在歎息著什麼。
皇浦雲再次站在村口那棵枯死的老槐樹下,風卷著灰沙掠過他的鬢角,把眼角的皺紋割得更分明了些。記憶裡青磚黛瓦的村子,如今隻剩一片灰敗——東倒西歪的土坯房缺了半扇門,露出黑洞洞的窗窟窿,牆皮像陳年的痂,大片大片往下掉;屋頂的茅草早被雨水泡爛,露出底下朽壞的椽子,幾縷破布條掛在上麵,被風吹得簌簌響,倒像是誰在無聲地哭。
“小翠,你看那院……”他指著左手邊第三戶,話沒說完就頓住了。那曾是他家的院子,院牆塌了大半,斷口處鑽出半人高的蒿草,連門檻都被野草啃得隻剩個模糊的輪廓。
小翠比他走得急些,攥著褪色的藍布帕子,見著個挎竹籃拾柴的老婆婆,忙上前兩步:“大娘,勞煩問您,可知王家……就是以前住這兒的狗兒,您還記得不?”
老婆婆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眯成條縫,打量他倆半晌,搖了搖頭:“王家?沒印象了。這村子裡的人啊,走的走,老的老,剩下的都是些後來搬來的外姓。”她指了指遠處幾間稍新的土房,“就那幾家,也是近幾年才蓋的。”
小翠的手垂了下去,帕子邊角被她捏得發皺。她又往前追了兩步,拉住個扛鋤頭的漢子:“大哥,您知道小翠不?我是小翠啊,以前常在村西頭開蠟燭坊酒坊那個……”
漢子咧嘴笑了,露出兩排黃牙:“酒坊,蠟燭坊?俺來這兒五年,沒聽過這號人。”他扛著鋤頭往村外走,留下個散漫的背影。
風又起來了,卷起地上的枯葉和碎紙,打著旋兒撞在皇浦雲的腿上。他望著空蕩蕩的一片,水溝那口老井還在,井沿卻裂了道大縫,井水黑乎乎的,漂著幾片爛葉子。小時候他和玩伴趴在井邊照影子,小翠總愛蹲在井台邊摘井壁上的青苔,說要拿回去喂她的小兔子……
“當家的,”小翠的聲音帶著顫,“沒人認識我們了。”
皇浦雲轉過身,看見妻子眼圈紅得像浸了水的桃,風把她鬢角的白發吹得亂飛。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卻發現喉嚨裡堵得慌。整個村子靜悄悄的,隻有風吹過破屋的嗚咽聲,還有遠處不知誰家的狗,有氣無力地吠了兩聲。
他們站在村子中央,像兩塊被遺忘在舊畫布上的墨點,周圍是褪色的牆、枯萎的草、陌生的臉。這裡明明是家,卻比任何異鄉都要空曠,都要冷。
皇浦雲回到故鄉,最興奮的要數身體裡麵的狗兒了,差不多一回來的時候,他體內就有團暖烘烘的東西開始躁動。沒等他反應過來,一縷半透明的琥珀色光影已從他眉心飄出,在老槐樹下打著旋兒。狗兒的“身體”像團揉碎的日光,興奮地掠過斑駁的磚牆——那牆上還留著他小時候用木炭畫的歪歪扭扭的小人,隻是顏色淡得快要看不清了。
他倏地飄到井台邊,井繩還是那根磨得發亮的麻繩,可井沿的青苔少了大半,露出灰白的石麵。記憶裡總在井邊打盹的老黃狗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隻毛色油亮的大狼狗,正警惕地盯著這個“不速之客”。狗兒想湊近聞聞熟悉的皂角花香,卻發現原來長滿野花的牆角,如今砌了整整齊齊的水泥花壇,裡麵種著他叫不上名字的觀賞草。
最讓他發愣的是自家老宅,土坯牆刷成了刺眼的米白色,院門口那棵歪脖子棗樹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地荒草,在陽光下閃著冷光。他試著往門檻上坐,卻像穿過一層薄霧般徑直飄了過去——原來記憶裡被磨得光滑溫潤的木門檻,早就換成了冰涼的條石。
“怎麼……不一樣了?”狗兒的聲音帶著孩童般的困惑,光影微微顫抖著。他想去摸屋簷下的燕子窩,卻發現燕窩空空的,隻有幾根零落的枯草。空氣裡沒有了柴火和泥土混合的腥甜,反而飄來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遠處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鳴,驚飛了槐樹上的麻雀,也驚得狗兒猛地縮成一團,慌慌張張地往皇浦雲身邊靠。
皇浦雲輕輕歎了口氣,伸出手,那團琥珀色光影便溫順地落回他掌心,像隻受了委屈的小貓。“我們回來了,狗兒。”他低聲說,掌心的光影卻依舊微微發抖,映得他眼底也泛起一層細碎的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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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壩裡的風卷著塵土掠過皇浦雲的鞋麵,他望著空蕩蕩的曬穀場,耳邊卻飄來當年的喧鬨。
那會兒石磨旁總擺著張很長的桌子,村裡麵的老奶奶們端著粗瓷吃飯,朱爺爺他們蹲在桌邊就著一碟鹹菜喝酒,酒液順著嘴角流進花白胡子裡。
朱爺爺的煙袋鍋明明滅滅,張爺爺光著膀子扛糧袋,汗珠砸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圓點。釀酒坊的木甑子冒著白汽,混著酒糟香飄到場壩,爺爺們的笑罵聲、風箱呼嗒聲、孩童的嬉鬨聲,像一籠剛出鍋的蒸餃,熱氣騰騰地裹著整個村莊。
皇浦雲蹲下身,指尖撫過被磨得光滑的石桌邊緣,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根曬蔫的苞米杆子。
皇浦雲在上甲村實在待不下去了,隻有帶著小翠回蒼雲路鎮城裡麵,一路上他的思緒又上來了。
殘陽把蒼雲路鎮的影子拉得老長,皇浦雲站在鎮口,青石板路上的車轍還刻著當年的模樣。風卷著塵土掠過他皸裂的手掌,像極了紫雲路前那場卷著血腥氣的黃沙。他記得出發那天也是這樣的風,五百個精壯漢子扛著大刀長矛,跟在他身後喊"校尉",如今隻有他靴底的血痂還凝著當年的溫度。
他下意識摸向腰間,那隻裝著半塊麥餅的布袋早就在紫雲路丟了。那時瘦猴替他擋了一箭,嘴裡還塞著他分的麥餅,血沫子混著餅渣從嘴角往外冒。皇浦雲總覺得還能聽見那聲含混的"軍侯",可抬頭望去,隻有鎮口那麵褪色的酒旗在風裡晃悠,像麵破鑼敲不出半點聲響。這酒館正是自己當年在鎮路上開那間酒館的同一位置上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