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愣了愣,眼睛突然亮起來,
\"對!就是那位總穿灰布長衫、背著漆盒的老先生!
是他教公子用柳枝在泥地上畫臉譜,還說"白臉畫曹操,紅臉畫關公,人心比戲臉更難猜"......\"
\"那時你楊爺爺已年過八旬,卻還記得我父親,
當年在"春陽戲樓"唱《單刀會》時,把關羽的髯口甩出三米遠的功夫。\"
林長生站起身,走到戲畫前撫摸畫中人的麵龐,
\"後來我們才知道,那位老先生竟是前朝戶部尚書楊大人的世交。
楊家資助我們在洛陽建了新戲樓,從此咱林家班才有了立足之地。\"
下人明顯聽得入神,蹲在門檻上挪了挪身子,
\"老爺,那您是說,戲曲真能讓咱認識這麼多厲害的大佬?\"
\"豈止是認識。\"
林長生轉身看著兒子,眼神忽然變得深邃,
\"你可知道上月,咱們在開封演出《林衝夜奔》,台下坐的那位穿西洋呢子大衣的先生是誰?\"
\"那個總在筆記本上記著什麼的先生?\"
下人歪著頭,
\"您說他像在寫劇本。\"
\"他就是北平《新青年》的主編陳望道。\"
林長生的聲音壓低了些,
\"戲散場後,他特意留我長談,說要把咱們的《林衝夜奔》改編成新式話劇,
在滬上公演,陳先生還說......\"
\"說要讓全世界都知道咱們林家班的戲!\"
下人脫口而出,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林長生卻神色凝重,
\"不,陳先生說的不是"出名"。
他說戲曲是中華文化的根脈,可如今的年輕人更愛看電影、聽留聲機,
連咱們這些老戲骨都開始用西洋樂器伴奏了......\"
他頓了頓,從袖中取出一張泛黃的信箋,
\"你看,這是你三叔在漢口寫的家書。\"
下人接過信箋,隻見上麵墨跡未乾:
\"......此處新式學堂開戲曲課程,學生多以"改良皮黃"為題辯論。
三叔覺得,咱們的戲文不能隻在鄉野演,該進學堂、進報紙,
讓年輕人明白,戲曲不是舊時代的殘片,而是活生生的文化血脈......\"
少年的手微微發抖,一滴雨珠正巧落在信紙的\"血脈\"二字上,暈開墨跡……
\"老爺……\"
下人突然站起身,聲音有些發顫,
\"那少爺......他是不是該把學堂的功課放下,一心學戲?\"
林長生笑了,卻從書案下取出一本《史記》,
“你王叔在江南辦學堂,專門開設"戲曲考據"的課程。
前日他寄信來,說有個叫梅蘭芳的孩子才七歲,已能唱全《牡丹亭》。\"
\"梅蘭芳?\"
下人皺眉,
\"聽說是上海灘富商之子?\"
\"正是。\"
林長生眼中閃過一絲期待,
\"王叔說,梅家願資助咱們去江南巡演。
若你願去,可拜在上海政法學堂的劉半農門下,白天念洋文、學新學,晚上跟著戲班跑龍套。
劉先生說,"戲比天大,戲也要跟著時代活"。\"
\"可是......\"
下人欲言又止。
\"可是,你怕公子錯過科舉?\"
林長生輕撫那幅戲畫,
\"你爺爺在世時常說:戲台雖小,卻能容得下萬丈山河。
他當年在西安救過的那位革命黨人,如今已是民國要員。
那人說,正是看了咱家《臥龍吊孝》,才決心"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一縷夕陽斜斜照進房間,給牆上斑駁的戲畫鍍上金邊……
……
………
…………
“林爺爺,你在想些什麼?”
“我已經問你三遍了,我和林瀾阿姨,什麼時候才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