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忙你的去。”
老張在廚房裡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看也不看兒子地說道:“沒有你我還不吃飯了?”
“那也不用張羅這麼多菜啊,您是要請誰啊?”
“請誰用不著你管,今晚這頓飯沒你的份,該乾啥乾啥去。”老張絲毫沒有在意兒子尷尬的表情,語氣有些生硬地說道:“你要是閒著沒事乾就回家看看書去,我這不用你幫忙。”
這是嫌兒子在這礙事了,更是有幾分埋怨,或者叫恨鐵不成鋼,是連往日的耐心都沒有了。
老張這處院子拾掇的比李學武家裡更要細致,也更有格調,就算他自己一個人住也不顯邋遢。
當然了,若是論家具擺設、電器設備,那定是比不上李學武家裡的,不過這裡的生活品質也不差。
柴米油鹽醬醋茶,一個老光棍倒不缺那幾分煙火氣。
李學武登門的時候正瞧見一台魔都牌轎車從這邊開走,隻是天黑隔得遠看不清車牌子。
其實就算看得清也不一定認得,這附近的鄰居他都認不全,更彆提這附近的汽車了。
抬眼瞅了瞅老張家的門楣,卻有幾分富貴氣的。雖然這附近的小洋樓基本上都是一個規製,可幾十年下來哪有一模一樣的。就是這大門的樣式都各不相同。
回想起老張以前的談吐,那些抱怨和牢騷,再看看他家裡的環境,以及剛剛離開的小汽車。
嗯,這街道哪裡會有普通老百姓啊。
按了門鈴,沒等一分鐘,院裡便傳來了腳步聲,開門的正是早晨見到的張老頭。
一身家常襖子,腰上紮著藍色的圍裙,不像是個漁夫,倒像是個夥夫。
“你自己一個人來的?”
老張看了眼他身後,讓開身子抬手請了他。
李學武卻是側了身子客氣了半分,嘴上打趣道:“你這裡又不是龍潭虎穴,還得帶倆保鏢來?”
“那倒不是。”老張臉上有了幾分笑意,“我還想你這身份,就算不帶著秘書來,也得帶著司機來啊。”
“本來是這麼想的。”李學武隨著他進了院門,扯淡道:“可惜不湊巧,我那秘書是我大哥的小舅子媳婦兒,大晚上的我可不敢領出來。”
“司機就更彆提了,這壞小子跟我說,晚上寧願陪著媳婦也不願意陪我來跟個老頭子吃磨牙飯。”
“唉,都說領導難當,果真如此。”老張感慨著請他進了屋,嘴裡歎息道:“身邊人要是管不住,可不僅僅是禦下不嚴,更有可能闖下大禍啊。”
李學武見張老頭說的鄭重,卻也認真了幾分,挑眉讚道:“還是您老有見識,我也是這麼想的。”
“先坐,飯菜馬上就好。”老張抬手示意了沙發,自己倒是不客氣地去廚房,把李學武留在了這邊。
茶幾上有泡好的茶,客廳很是亮堂,就是家具陳舊了一些,更沒有雜七雜八的擺設,除了放不下的書。
李學武將手裡從家帶來的禮盒放在了一邊,也沒往沙發上去坐,而是邁步看起了這客廳的擺設。
這客廳裡最多的便是書了,除了日常所用的櫃子,其他牆麵都是書櫃,舊書籍堆的滿滿的。
另有擱不下的書籍摞在地上,挨著書櫃擺了一趟。
如果不是附庸風雅之人,那在客廳裡擺書架,定是樓上的書房擺不下了。他倒不意外老張的這些書,從幾次交往上便能看得出張老頭是個有學問的人。
他也沒手欠,去翻找人家的藏書,隻是挑著順眼的瞅了瞅,瞧見多是古籍,便也多了幾分小心和鄭重。
真能看得進去古籍的,那多半是有修行的。就是從左往右、從上往下、沒有句讀(標點符號)的書寫格式,也能把人折磨瘋了。
李學武也是聽來的,說是早先考秀才也好,考進士也罷,有特彆損的考官出題就愛考閱讀理解。
啥意思呢?
不是沒有標點符號嘛,一長溜文字擺出來,讓你按照核心思想做八股文章。
後世參加過高考的讀者都知道,高考語文作文是有幾分八股破題意味的。
給你一個故事,或者幾句話,但凡理解不出來,那這作文你算是白寫了。文不對題,你跑題了啊。
考秀才的題目有些句子連在一塊,這個逗號放在哪個位置也有說道,放錯了就全錯了。
李學武倒是能看得懂古籍,小時候是讀過文言文版四大名著的,有這方麵的積累。
不過懂也是粗懂,畢竟很多古籍都需要看注解才能讀得懂的,就比如四書五經,都有注經。
他從書架上找到一本《夢溪筆談》,也沒看是哪版的,回到沙發這邊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
這是宋朝大家沈括的書,收錄了他一生的所見所聞和見解,非常有可讀性。
而他找到的這本是分卷《人事》,不是人物史書,更像是宦海沉浮的人事錄,讀起來挺有意思的。
沈括活到了六十五,那可是北宋年間啊,算長壽了。官至延州知州兼鄜延路經略安撫使,加龍圖閣學士,算是今天的邊疆一把掛副掛兵,相當強悍。
他看書沒有節製,更沒有什麼規矩,喜歡的就看,沒時間就扔在一邊,除非是學校裡的教科書,逼著自己也要翻看完。
說實在的,他能在今年把過去兩年大學裡的課程追趕上來,還得感謝上官琪。
就算是鋼鐵學院的教授們受裴大宇囑托,要給他開小灶,可人家教授有時間,他沒有時間啊。
李學武哪裡好意思麻煩這些老教授,上課不方便,隻能自學,效率十分的低。
直到上官琪做了他的家教,兩人都在單位,擠一擠時間就出來了,知識就是這麼掌握的。
以前他還有幾分愧疚,不知道明年的畢業證他該不該領,現在倒是多了幾分信心。
專業課他不愁,就那些理論他早就背的滾瓜爛熟,更是在工作中運用的爐火純青。
就是基礎課,數學也好,外語也罷,都不大行。
外語他還算有幾分基礎,畢竟會說啊,有語言環境,學起來也事半功倍。
這數學是真特麼難啊,不會就是不會,脫光了衣服誘惑他學習也是學不會,這玩意兒真能區分人和人。
不過上官琪有耐心,見李學武物理學學的好,尤其是建築類和機械類,她也是繞著彎的軟磨硬泡教會了他。
當然了,他學的是思想理論,物理學和建築類是他自學的,有他大哥的基礎,算是觸類旁通。
想想其實挺值得的,明年拿到畢業證,他的檔案就要更新,教育水平那一欄是要改成大學的。
甭說是六十年代,就是往後三十年,這大學生也是值錢的,更何況他已經走到了這個位置。
未來這份學曆終究是要用到的,他也算學院派了。
不過就算拿到了大學畢業證,他也隻敢在書房裡擺一擺書櫃,像是張老頭這般,他可沒有那個臉麵。
沒得讓人瞧了臊得慌。
後世那些大老板就喜歡在辦公室弄一個背靠書櫃,上麵擺滿了還沒有拆塑封的書。再掛一副“海納百川”、“天道酬勤”啥的字畫裝點門麵。實際上呢?
寒磣,太寒磣了——
***
“這套書你喜歡?送給你罷。”
老張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了他的身旁,像是看了他好一會兒似的。
也許是怕飯菜涼了,這才出言提醒了他。
李學武看了最後一句,放下書本,笑著抬起頭說道:“君子不奪人所好,還是算了吧。”
“我已經看過了,留著也是積灰。”張老頭頗為慷慨地說道:“你要是喜歡它也算有緣。”
“我喜歡的東西多了去了,總不能都說有緣吧?”
李學武真是一點都沒有貪戀這份客氣,放好了書,拿起帶來的禮盒遞給張老頭。
“不是說不帶禮物的嗎?”
張老頭卻也沒矯情,接過禮物看了看,見是個外觀精美的小收音機,臉上便有了笑意。
“感謝,就是有點太貴重了。”
“不能白吃您一頓飯啊。”李學武溜達著去了餐廳,意味深長地說,“萬一這是鴻門宴怎麼辦。”
老張看了看手裡的收音機,突然覺得這小子真有人情味,比自己兒子不知道要強過多少。
“四個菜,一個湯。”他走回餐廳,從櫃子上拿了一瓶酒幫李學武倒了,嘴裡介紹道:“嘗嘗我的手藝。”
“我是真沒想到,您還有這手藝。”
因為這飯桌上就他們兩個,李學武也沒多客氣,已經動了筷子嘗了一口。
還真彆說,張老頭敢說在家裡情況並不是過度自信,真有那麼點意思了。
老張對他的誇獎並沒怎麼在意,放下酒瓶便端起酒杯敬了他說,“咱們先喝一個,歡迎你來我家做客。”
“應該是我感謝您的盛情款待。”李學武端起酒杯回了禮,然後便一口悶了。
老張喝了杯中酒眉頭便是一皺,再睜眼,想要去倒酒,酒瓶已經落在了李學武的手裡。
“我就不客氣了,您也彆客氣。”
李學武幫他倒了酒,看了他嘴裡笑著說道:“不提三杯兩盞吐真心,咱還是醉酒前把話說清楚點好。”
老張看了他,遲疑了幾秒鐘,這才歎了口氣說道:“教子無方,羞愧難當,難以啟齒啊。”
“這汾酒該不會是張副主任孝敬給您的吧?”
李學武眉毛一挑,將手中的汾酒放在了桌子上,微微點頭說道:“想來是了,您不會喝這種苦酒的。”
“有的時候工作就是人事,人事就是工作。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啊。”他端起杯中酒一飲而儘,道:“這些道理千年前的沈括已經寫在書裡,到如今還有人迷茫,您說這是為什麼?”
——
李學武不喜歡喝酒,尤其是喝了汾酒以後更是覺得喝酒不好,喝酒容易惹豁子。
黃乾從津門回來,一陣風似的趕來俱樂部見他,嘴裡嚷嚷著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哪有東風?東風建築你要不要?”李學武抬起頭看了他,端起茶壺幫他倒了一杯,“喝茶。”
“喝茶是喝茶,事不能不辦。”
黃乾撇著大嘴叭叭叭地講起了這次的大計劃,李學武是一個字都不想聽。腦仁疼。
“哥,你們在這啊。”周小白從花廳窗子探頭看了一眼,便噔噔噔地推開門跑了進來。
一股子涼風襲來,倒是讓李學武精神頭恢複了幾分,尤其是看著她身後跟進來的一串。
左傑、羅雲、歐欣還有裴培。
“呦,怎麼這麼齊呢?”
黃乾被擾了興致也不惱,看了幾人笑著招呼道:“都是來找你們李哥的?”
“跟您一樣,來找李哥指點迷津的。”
左傑笑了笑,主動拿了茶幾上的茶壺,幫幾人倒了熱茶,又去門口續了熱水端回來。
黃乾很沒正型地同李學武擠眉弄眼,示意了坐在他身邊的周小白,好像羨慕的要死。
李學武卻沒搭理他,推了手邊的茶杯看向幾人說道:“你們要是得空就慢慢聊著,我這幾天沒休息好,往門房載歪一會兒去。”
“等等,李哥,真有事。”
左傑認真了表情,看著他請示道:“我說請您指點迷津可不是瞎話。”
“呦,真像那麼回事啊。”
黃乾拉著李學武又坐了下來,笑著示意了左傑道:“請開始你的表演吧。”
“沒開玩笑,黃哥,我這心裡發虛。”左傑應了他的玩笑,又看了周小白一眼。
“也是今天跟小白那聽說的,好像是分配的政策下來了。”
“什麼分配的政策?”黃乾聽了個迷糊,挑眉看了他問道:“你都工作多少年了。”
“可我們的關係還在學校呢。”左傑眼裡多了幾分猶豫,“今天是二十一號了。”
李學武聽他說到這個,目光一緊,隨即便眯起了眼睛,看著他繼續說。
“賣什麼關子,有什麼事就說唄,說幾號乾嘛?”黃乾瞪他一眼。
羅雲在一旁小聲強調說:“今天十二月二十一日。”
“明天要發布最新的指示了。”左傑一本正經說,“小白說是得到了確切的消息。”
眾人看向周小白,她也是謹慎地點著頭。
“十二月二十二?是什麼樣的指示?小白,你看到內參了?”黃乾追問。
“嗯,我也是聽我媽說的。”周小白點頭壓低聲音,介紹說:“人民大報要發一篇重要社論,叫什麼《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閒飯!》前麵有個編者按,引用了特彆的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說服城裡乾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學畢業的子女送到鄉下去,來一個動員。各地農村的同誌應當歡迎他們去。’”
“啊?我們都要到農村去了?”歐欣和裴培驚呆了。
李學武的表情並沒有什麼波動,好像早就知道了這件事似的。
隻有左傑幾人慌了,滿臉的糾結,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歐欣和裴培不是已經辦了工作手續嗎?”黃乾突然想起什麼,看向兩人問道:“這個好像還是我找人幫你們辦的吧。”
“可俱樂部不是……我們怕……”
歐欣擔憂地看向了李學武,她是怕俱樂部的工作沒有效力,她們還得遵從分配的政策。
李學武也在思量這個政策,最近他有點忙,疏忽了這個問題。
不過他也是早有準備的,畢竟關係到了他弟弟李學才,還有幾個親戚家的孩子。
這會兒花廳裡幾人就這個消息六神無主地討論著,忽然發現唯獨他沒有說話。
周小白攥了他的胳膊問道:“哥,你是早就知道了這個消息?”
“怎麼可能,我哪有你這麼方便的消息渠道。”李學武微微搖頭,解釋道:“我正在想,如果這個消息是真的要怎麼辦。”
“是啊,我們該怎麼辦。”
歐欣攥著手指說道:“在這乾的好好的,如果學校突然找過來,讓我們服從分配的話……”
“哪那麼容易找上你呢。”
黃乾也是想了一會兒,微微搖頭說道:“關係已經轉到了這邊,手續都是完整的,就算他們找過來,俱樂部也是可以頂回去的。”
歐欣和裴培聽了這話,臉色稍稍緩和了幾分,目光便又落在了左傑和羅雲的身上。
這兩人當初沒有辦俱樂部的工作手續,是跟著沈國棟和李學武辦事的,拿一份工資而已。
尤其是羅雲,這會兒滿眼的糾結。一邊是終於等到的分配消息,一邊是已經開展的事業。
彆說這個時代的人都傻,明明說了是要去農村也要歡歡喜喜地去。
政策,往往能引導絕大多數人。
“不僅僅是他們幾個的問題,這俱樂部裡用的可多是畢業了沒有分配的那些年輕人。”
黃乾謹慎地提醒道:“要是一個處理不好,人心散了,架子可就散了。”
“嗯,我知道了。”李學武點點頭,站起身說道:“等明天消息出來了我再找你們。”
“今晚我還有個應酬,等忙完了這件事再說。”
——
注1:大爺。讀音不同,意義不同。前重後輕是長一輩,如:一大爺。前後皆重是長兩輩,如大爺、二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