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要敲病房門,便見楊叔興瞪著紅彤彤燈籠似的眼睛要出門。卜清芳站在門口嚇了一跳,還以為看見兔子成精了呢。
她訝然地問道:“你這是怎麼——多少宿沒睡了?老人家是……”
“咳咳——”
楊叔興的嶽父在屋裡實在忍不住咳嗽了一聲,他要是再不出聲,依著姑爺的表演狀態,門外那領導還以為他已經病故了呢。
“副秘書長,您請進。”
楊叔興的臉上突然有了幾分不自然,讓開身子解釋道:“沒……就熬了這幾天。”
“咳咳咳——”老嶽父非常不滿。
楊叔興低著頭,不敢有彆的心思,連忙請卜清芳和王露進屋,他真怕嶽父撂挑子。
“老同誌,您好啊——”卜清芳進屋後直奔病床,笑著握住了對方的手關心地問道:“您的身體怎麼樣?好點了吧?”
“嗯,好,好多了——”
老嶽父狠狠地瞪了姑爺一眼,隻是見姑爺這會兒低眉順眼的也不忍拆他的台。
實在是惱火,可姑爺畢竟是將四十歲的人了,外孫子都上中學了,他也隻能自己忍著。
再說了,閨女就算厲害,可在家裡是個什麼地位他還是了解的,也不願意兩口子鬨騰。
病就病了吧,誰讓姑爺沒轍了呢。
嗯,是的,昨晚姑爺兩口子登門,給他解釋的理由就是鋼城的情況很複雜。
有多複雜呢,新領導上任以後對他們這些人頗為不信任,也不滿意,想要換上自己人。
這不嘛,姑爺是守本分,不張揚,更不想溜須拍馬巴結人,所以才遭領導的為難。
本著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則,姑爺忍氣吞聲受儘委屈用他生病的理由請了長假,算是避一避領導的火氣和風頭。
你就說,姑爺都被為難成這幅模樣了,他還能說什麼。再加上從昨晚住院到現在,姑爺的表現也都看在眼裡,實在沒那個狠心。
他目光看向姑爺單位的領導,有心想要幫姑爺伸冤兩句,可又不知道話從何說起。
卜清芳拍著他的手親切地慰問了兩句,還介紹了集團領導的關懷和慰問。
王露這會兒將手裡的東西擺在了病床旁的櫃子上,同楊叔興點點頭便出去了。
楊叔興不認識她,以為是卜清芳隨便帶來的辦公人員,也就沒怎麼注意。
見對方出去了,還以為很懂分寸呢。這會兒他的心思都在老嶽父和卜清芳的身上。
一邊怕老嶽父反水,一邊又怕卜清芳多嘴。用一句謊話開頭,就得用十萬個謊話遮掩。
他是真後悔給自己畫地為牢了,不僅給了李學武收拾他的機會,還把自己圈住了。
這施展不開拳腳的滋味實在是太過於難受,他都想給自己兩嘴巴,又舍不得下手。
“勞你們惦記了,我挺好的。”
老嶽父歎了口氣,一輩子沒撒謊撂屁的他都為自己臉紅,尤其是麵對卜清芳的熱情和誠懇。
你看看人家怎麼說的,既代表了自己,也代表了集團領導的問候。可見集團領導對姑爺是很關心的,要不怎麼會安排人來看望他呢。
這會兒他要比自己姑爺更覺得羞愧難當,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姑爺是不是扯謊了。
集團領導如此重視和關心他,能看著他在鋼城受欺負而不管?不能吧——
“老同誌,叔興同誌在鋼城同秘書長請了長假回來陪您,秘書長很是擔心和掛念。”
卜清芳表達了自己的關懷和慰問,還得點出她此行的目的。這會兒又從兜裡掏出一封信封擺在了楊叔興嶽父的枕頭邊。
“這——這是乾什麼!”
老嶽父本就懷疑和愧疚著,聽卜清芳如此說,便知道是她是給姑爺在鋼城的領導帶話。
委托同誌來探望就已經很有表示了,這怎麼還……這包裡有多少錢啊?
“這是秘書長的一片心意。”卜清芳微笑著說道:“他特意叮囑我一定要送來。”
或許是看出老嶽父目光裡的詫異和疑惑,卜清芳心裡哪裡不知道這爺倆有問題。
可越是這樣,她越是要演好這場戲了,否則多對不起秘書長的這片“心意”啊。
就算不為了那兩份禮品,也得為信封裡那20塊錢努努力啊。
還得說是秘書長,真舍得下血本啊。
甭管楊叔興的老嶽父如何,這禮物和個人慰問金送過來,便是把楊叔興架起來了。
楊叔興再回去鋼城,要敢耍脾氣,那他在集團的名聲就臭了,他嶽父的名聲也臭了。
因為他的不要臉,那陪著他一起演戲的嶽父也是教子無方,成臭不要臉的了。
就問他敢不敢承受這種後果。
他要是乖乖的,那沒人會追究他的這份鬨騰和虛偽,要是不乖,那也彆怪王露不懂事。
你看看,王露多不懂事,竟然從冶金廠楊副主任嶽父的主治醫師那裡要到了診斷證明。
這玩意兒……咋說呢……反正主治醫師不敢拿自己的前程給楊副主任打配合。
所以卜清芳都說李學武身邊的年輕人沒一個善茬呢。
“收下、收下。”卜清芳從病床邊往後退,對堅持不收慰問金的老同誌和楊叔興連連擺手,道:“今天不僅是代表集團來的,我還代表了秘書長。”
她推開楊叔興捏著信封的手,認真地說道:“叔興同誌,這心意我能送出去,您要是想還回去,還得你親自來。”
話都說的這麼明白了,楊叔興哪裡還敢推辭,隻能臉色尷尬地收下了。
等送了卜清芳出去,他再回身進了病房,卻見老嶽父已經坐了起來,正瞪著眼睛看他。
“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
“嘻嘻——”
“調皮——”
見王露遞過來的診斷證明,卜清芳也是不免地嗔了她一句,何必這般較勁呢。
在病房裡她已經看得出來,楊叔興已經沒了心氣,以秘書長的手段收拾他跟玩似的。
也就是為了工作的穩定,不想節外生枝,所以才用陽謀對付他。真要把秘書長惹急眼了,哼哼——
“走,去下一處病房。”
“還有誰?”王露驚訝地問道:“您今天真是來探病的?”
“彆忘了,請假的可不止這一位楊副主任。”卜清芳淡淡地說道:“不能厚此薄彼嘛。”
“那這禮物——”王露慌了,攤開空著的手掌說道:“剛剛那些禮物都送出去了。”
“沒事,這個不用送禮物了。”
卜清芳淡淡地歎了口氣,也沒問詢前台,帶著王露向樓上走去。
***
四樓走廊,病房外長椅上坐了不少人。
有的是病房裡病人的家屬,有的是來探望病情的親戚,聲音壓抑又嘈雜。
在一處病房門口,這種情況尤為明顯。
卜清芳整理了表情,稍稍沉重地走向長椅上低頭坐著的男人。
王露跟在她身後努力辨認著,依舊沒有認出那人是誰,難道真是副秘書長的親戚?
直到兩人對上話,她這才辨認出眼前胡子拉碴滿臉沉重的男人是冶金廠的另一位楊副主任楊宗芳。
這也是一位演員?
看著不太像啊,這演技也太好了,再看看病房裡麵,這氣氛實在是……過了吧!
這也太逼真了,楊副主任的老丈人可比另一位楊副主任的丈人演技好太多了。
不對!就算這位老同誌是演的,那家屬也不像是演的,這是準備……哭了?
老同誌明顯不好了,家屬和親戚都來看最後一眼的模樣,滿臉的沉痛。
剛剛在樓下,楊叔興的嶽父明顯很健康,說話都中氣十足的,可比不得這位。
連家屬都沒有,隻楊叔興一個人伺候,還敢說病重,那也太假了。
王露謹慎地沒有說話,副秘書長沒讓她去主治醫師那裡探尋這位老同誌的病情一定是有原因的。
“宗芳同誌,寬心吧。”
卜清芳微微歎了口氣,握了握他的手說道:“誰都有這麼一天,還是讓老人放心才好,當兒女的才算是儘孝。”
“謝謝副秘書長。”楊宗芳站在那點點頭說道:“勞您掛懷了,實在感激不儘。”
“都是同誌,我早應該來的。”卜清芳鬆開了他的手,輕聲講道:“是秘書長打來電話,叮囑我一定要來看看,所以才來晚了。”
她看了看楊宗芳的表情,輕聲解釋道:“他是怕你誤會,也不想過早地讓你承受這份痛苦之外的辛苦。”
“嗯,我知道。”楊宗芳再一次點點頭,說道:“等我這邊完事了,回去再向他表示感謝。”
“李主任和穀副主任他們晚上再過來。”卜清芳講道:“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不要客氣,都是同誌,不吱聲就外道了。”
“我嶽父早有叮囑,不允許我們給組織添麻煩,還是要謝謝您。”楊宗芳提到自己的嶽父,眼睛裡多了幾分堅定,“他就這麼一個要求,我們當兒女的隻能是照辦了。”
“老先生仁義,定會遺澤後人。”卜清芳站在病房門口看了一眼,並沒有往裡麵去打擾那些親屬,這份悲痛實在是不適合待客。
她轉身同楊宗芳說道:“我就不打擾你了,晚上我們再過來。”
這麼說著,她又從包裡掏出一封信封遞給楊宗芳,解釋道:“這個是秘書長的心意。”
見楊宗芳抬起頭愣愣地看著她,卜清芳抿了抿嘴唇,道:“心意我是一定要帶到的。”
“好,謝謝秘書長了。”
楊宗芳這會兒倒也乾脆,更無心同卜清芳在門口掰扯這些,坦然地收下了這份厚禮。
同剛剛送去給楊叔興嶽父的慰問金不同,這份信封略薄一些,雖然不是白封,也足夠有禮了。
京城老講兒,奠儀沒有重金的,那不是好朋友,是看笑話來的。
李學武可以用錢羞辱和脅迫楊叔興,但他不能用錢來折辱楊宗芳,做人要厚道。
他無意與任何人結仇,就像現在對二楊的態度截然相反。因人而異,因事而異。
楊宗芳主動送了卜清芳下樓,雖然卜清芳一再強調他不用客氣,可他還是送她們了。
卜清芳很理解他的心情,這不是送她們,而是送李學武的情誼。
隻在一樓大廳,她按住楊宗芳的胳膊,叮囑他趕緊上樓去,再客氣就沒必要了。
楊宗芳隻能站住腳步,目送了兩人出去這才轉回身上了樓梯。
也是湊巧了,楊叔興剛剛在病房裡被丈人懟了一頓,又遇到來送飯的丈母娘和愛人。
這三堂會審的滋味有多難受,相信遇到過的一定非常理解。他實在受不了老嶽父的白眼和冷哼,以及老嶽母罵罵咧咧的語言,以及媳婦的冷漠,轉身從病房裡出來透透氣。
這個年是過不去了。
更湊巧的是他沿著走廊無意識地走著,卻撞見從樓下上來的楊宗芳。
這股子邪氣一上來便收不住了,要不是對方學著自己的理由請假,李學武能來這一出?
這楊宗芳就是故意的,故意看自己不順眼拿自己和李學武開涮。
都是領導乾部,就算是急眼了又能如何,總不能沒品吧。可他也忍不住要呲噠兩句。
“楊副主任,您嶽父還好吧?”
這語氣要是關心一點,態度和善一點還聽不出什麼來,隻是陰陽怪氣的誰聽不出來他這是什麼意思。
楊宗芳臉色一下子就變了,不過礙於走廊裡人多,再加上有護士看過來便也咬著牙沒搭理他,轉身繼續上了樓梯。
這幅表現更讓楊叔興惱火了,你特麼學著我搞事情,還跟我擺這幅嘴臉!
特麼的,你比我演技高多了!
看看,胡子拉碴的,蓬頭垢麵的,我哪裡得罪你了,你還跟我飆演技,你閒的!
“楊副主任,我祝您嶽父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嘴上留德吧——”楊宗芳站住了腳步,轉回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講道:“你有什麼話儘可以衝著我來,彆扯這些沒用的。”
“你要是覺得不過癮,那年後咱們回鋼城再做過,我現在沒工夫搭理你。”
說完,也不顧樓梯下麵走廊裡那些醫生護士麵麵相覷,轉身上了四樓。
樓下楊叔興麵紅耳赤,被對方如此無視和教訓,他差點就要開罵。隻是周圍人看向他的目光裡充滿了疑惑和鄙夷是藏不住的。
這倒是讓他清醒了幾分,微微皺起眉頭走到護士站打聽起了樓上楊宗芳親屬的情況。
護士剛剛也看到了兩人的爭執和衝突,見他主動來詢問,是用異樣的眼神做了回答。
當聽見護士介紹了楊宗芳嶽父的實際情況,楊叔興的臉刷地就紅了,而後又白了。
到底是誰學了誰,到底誰是真的誰是假,在這一刻楊叔興騙不了彆人,騙不了自己。
與樓上都已經準備好了後事相比,他摽著妻子送丈人來醫院應付演戲更像是個跳梁小醜,猶不自知。
怪不得卜清芳代表李學武又是送禮又是送錢的,與空著雙手上樓相比不同。
敢情自己覺得騙了對方,對方卻是站在高處看他耍猴戲。這一刻楊叔興真是頹敗不已。
他想起了剛剛嶽父在病房裡同他說的話,陰謀詭計終究見不得陽光,成不得大事。
反思至此,快要四十歲的人了,哪裡還能想不通,不釋然,沉默著轉身往回走去。
病房門口,愛人正站在那看著他,終究是不放心他,可目光又難掩失望和清冷。
“走吧,回家吧。”
“不演了?”愛人瞪了他問道:“你不是說演戲要全套,不在醫院過年怎麼像真的。”
“雅琴,唉——”楊叔興說不出認錯的話,隻一聲長歎進了病房。
他嶽父不願意看他,扭過頭去閉眼睛裝睡,他嶽母則是坐在床邊生悶氣。
兩個老人既生氣他不該欺騙組織,更生氣他欺騙自己,傷了親人的感情。
閨女夾在中間難做,兩個老的有苦難言。
楊叔興走到床邊給丈人跪了下來,拉著丈人的手往自己臉上呼,他隻能這麼做,誰讓他有些話是羞愧的說不出口呢。
他丈人是本分的,見他如此,再見閨女兩口子的生分,這心裡也堵得難受,忍不住老淚縱橫。
都說姑爺是半個兒,可親兒子能打能罵,這姑爺哪有打罵的。
他恨不得自己現在就病了,好讓姑爺長長記性,彆再折騰了。
是啊,彆再折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