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5章 蒸籠裡的雷霆_我的故事裡有你_线上阅读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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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5章 蒸籠裡的雷霆(1 / 1)

灶膛裡的火苗舔著鐵鍋底,蓧麵餄烙的團子正在鍋裡蒸騰著白氣。屋子裡彌漫著一股生麵與蒸汽混合的、略帶土腥氣的暖香。

王淑芬和丈夫趙建國,帶著兩個半大孩子,正圍著那架笨重的老式餄烙床子忙活。木柄嘎吱作響,孩子們的小臉憋得通紅,費力地向下壓著。鐵模子裡擠出的蓧麵條,粗細不均,斷斷續續落在鋪了屜布的籠屜裡,像一條條掙紮的、淺褐色的小蟲。

婆婆在世時,這袋蓧麵絕不會留到夏天生蟲。如今婆婆走了不足一月,這袋麵就成了懸在頭頂的任務。王淑芬心裡沒底,趙建國也是憑著模糊的記憶在操作。水多了加麵,麵硬了添水,麵團在盆裡被揉捏得不成章法。孩子們咯咯笑著,手上、臉上都蹭了白粉。趙建國一邊笨拙地調整著餄烙床子的角度,一邊溫聲安撫:“沒事,壓成啥樣算啥樣,熟了就是好飯。”

門軸一聲刺耳的呻吟,冷風卷著寒氣猛地灌了進來。公公趙德全裹著一身冬日的凜冽站在門口,花白的眉毛幾乎要擰成疙瘩,目光像冰冷的探針,瞬間就釘在了那鋪滿籠屜的餄烙上。

“作死啊!”炸雷般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小小的廚房裡爆開,震得鍋台上的碗碟似乎都輕輕一顫。兩個孩子嚇得一哆嗦,壓著木柄的手頓時鬆了勁,剛成型的麵條軟塌塌斷了半截。

趙德全兩步跨到灶台邊,指著那籠屜,手指因為憤怒微微發抖:“看看!看看你們弄的!這是餄烙?這是喂牲口的碎渣子!”他猛地一拍旁邊的麵盆,盆裡的麵團跟著一顫,“麵是這麼和的?啊?裡頭還有乾麵疙瘩!眼瞎了看不見?”他越說越氣,臉膛漲成了豬肝色,額角青筋突突直跳,“最蠢的是這團!壓這麼長的條子!鍋多大眼瞅不見?蒸得開嗎?蒸不開!一鍋蒸不下,你們打算分八次蒸?還是讓這餄烙在屜上盤成蛇窩?”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趙建國的臉上。趙建國沒說話,隻是默默地把孩子們往自己身後攏了攏,寬厚的脊背像一堵沉默的牆,隔開了父親的怒火和孩子的驚惶。他拿起一塊濕布,輕輕蓋在沒壓好的麵條斷口上,聲音低沉平穩,是對孩子們說的,卻像投入沸油鍋裡的一滴水:“不怕,能蒸熟。爺爺著急了。”

“著急?我是氣你們糟踐東西!糟踐你媽留下的這點念想!”趙德全的怒吼絲毫沒有因為兒子的安撫而降低半分,他像一頭被激怒又找不到對手的老獸,在狹小的廚房裡焦躁地來回踱了兩步,沉重的腳步踏得地麵咚咚響,“白活這麼大歲數!連個餄烙都壓不明白!你媽在的時候……”後麵的話被他驟然拔高的聲調淹沒,變成一串含混的、充滿怨憤的咆哮。他猛地一甩手,撞開廚房門,帶著一身未散的怒火衝進了寒風凜冽的院子,留下身後一片狼藉的沉默。

鍋裡的水在持續地翻滾,發出單調的咕嘟聲,白茫茫的水汽執著地向上蒸騰,模糊了窗戶上凝結的霜花。王淑芬看著那團被公公拍打過的、帶著零星乾粉的麵團,又看看籠屜裡那些歪歪扭扭、長短不一的餄烙條子。一絲極淡的、近乎荒謬的笑意,無聲地掠過她的嘴角。她早已麻木了,對這種平地驚雷般的暴躁,如同習慣這塞外凜冬裡刮骨的寒風。隻是每一次,這荒謬感總會不合時宜地冒出來。她不明白,一個被兒子兒媳三餐妥帖伺候、噓寒問暖的老人,為何總有如此豐沛的怒火,隨時隨地,一點就著,仿佛他胸腔裡藏著一座日夜不息的活火山。

晚飯的氣氛如同被冰水浸過。趙德全沉著臉,咀嚼的動作格外用力,仿佛在和食物較勁。燈光下,他眼角的皺紋深刻如刀刻,緊抿的嘴唇透著一股固執的怨氣。飯桌上隻剩下碗筷碰撞的輕微聲響,孩子們也異常安靜,隻埋頭扒拉著碗裡的飯。

收拾停當,趙建國搓了搓手,看向坐在炕沿悶頭抽旱煙的父親。煙霧繚繞,模糊了他溝壑縱橫的臉。趙建國清了清嗓子,聲音放得很輕緩:“爸,明兒早上……還吃餄烙吧?今兒壓了不少,還剩些。”

話音未落,如同點燃了引信。

“咣當!”趙德全手裡的旱煙杆猛地敲在炕沿上,煙鍋裡的灰燼震落下來。他霍然抬頭,一雙渾濁的老眼瞪得滾圓,眉毛倒豎,臉上的肌肉因為暴怒而扭曲:“吃吃吃!頓頓吃餄烙!沒彆的了?你們是存心要噎死我老頭子?還是想把我吃成餄烙橛子?”他吼得聲嘶力竭,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唾沫星子噴濺在昏黃的燈光裡,“那玩意兒是人頓頓吃的?你媽在的時候……”“你媽在的時候”幾個字像魔咒,再次被他吼出來,帶著一種撕裂般的痛苦和遷怒,後麵的話語又被一連串含混、激烈的咆哮淹沒。他猛地站起身,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像一頭瀕臨失控的困獸,狠狠剜了兒子一眼,再次摔門衝進了黑沉沉的夜色裡。

門板撞擊門框的巨響在寒夜裡回蕩,震得窗欞上的薄霜簌簌落下幾片碎屑。王淑芬站在灶房門口,手裡還拿著沒擦乾的抹布。她看著那扇猶自震顫的木門,心裡異常平靜,甚至有些漠然。她想起婆婆生前,那雙總是低垂著、布滿老繭的手,那微微佝僂的、承載了太多無聲重量的背。婆婆的離去,仿佛並未帶走這個家裡無形的枷鎖,隻是讓那枷鎖的重量更清晰地落在了活著的人肩上。

幾天前,這個此刻暴跳如雷的老人,還在婆婆靈前捶胸頓足,涕淚橫流,哭嚎著懺悔自己一輩子吼了她,讓她沒過上幾天舒心日子。那哭聲撕心裂肺,連旁人都跟著心酸落淚。可轉眼,那痛悔的淚水就被新的怒火燒乾,雷霆般的吼聲又毫不吝嗇地砸向了自己的兒孫。王淑芬想起不知在哪本舊書裡瞥見過的一句佛家偈語——“嗔是心中火,能燒功德林”。這暴烈的脾氣,可不就是一把熊熊燃燒的、不分敵我的業火?燒儘了旁人對他那點“心腸不壞”的念想,也燒乾了自己本就不多的福報與安寧。

《吉祥經》裡似乎也說過,“遠離愚癡人,是為最吉祥”。王淑芬默念著這句話。婆婆屍骨未寒,於情於理,他們不可能把趙德全一個人丟回那空蕩蕩的老屋。他畢竟是丈夫的父親,孩子們的血脈至親。可王淑芬知道,在內心深處,她早已築起了一道無形的牆,將自己與這個暴躁的老人遠遠隔開。他極少對她這個兒媳直接吼叫,大約是那點殘存的、對外人的體麵在作祟。她儘孝,端茶送飯,漿洗縫補,樣樣周全。可也僅此而已了。她的心,像一塊浸透了寒冰的石頭,不再期待靠近那隨時可能爆裂的火山。

夜深了。寒氣從門縫窗隙鑽進來。王淑芬輕手輕腳地走到東屋門外,裡麵傳來公公沉重的、帶著痰音的鼾聲。她回到堂屋,趙建國正坐在燈下,拿著一塊砂紙,仔細打磨著餄烙床子鐵模子邊緣的毛刺。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沉默而堅毅的側臉輪廓。孩子們已經蜷在熱炕上睡著了。

趙建國抬起頭,對上妻子的目光。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放下砂紙,走到灶台邊,掀開蓋著餄烙的濕布看了看。然後,他默默拿出最大的蒸鍋,開始往裡加水。動作沉穩,沒有一絲猶豫。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灶膛裡的火再次熊熊燃燒起來,比昨夜更旺。兩口最大的鐵鍋坐在灶上,白茫茫的水汽洶湧地翻滾升騰,幾乎淹沒了半個廚房。趙建國和王淑芬合力,將昨夜剩下的所有蓧麵餄烙條子——那些粗細不勻、斷頭斷尾、被老爺子斥為“牲口食”的麵條——均勻地鋪滿了兩個巨大的蒸籠。蒸籠蓋嚴實了,灶膛裡塞滿了劈得粗細均勻的硬柴。

當趙德全被濃鬱的蓧麵香氣和持續不斷的水沸聲擾醒,揉著惺忪睡眼、帶著慣常的起床氣走到堂屋時,他被眼前的景象定在了原地。

飯桌上,沒有彆的。三個大海碗一字排開,裡麵滿滿當當,堆得冒尖,全是蒸得油亮亮、軟糯糯的蓧麵餄烙。每一根都吸飽了水汽,顯得格外飽滿。熱氣騰騰,濃鬱的蓧麵香氣霸道地充斥著整個屋子。

趙建國係著圍裙,正把最後一點餄烙從籠屜裡撥到碗裡。他抬起頭,臉上沒什麼多餘的表情,平靜地對上父親驚愕、狐疑、繼而隱隱又要躥起火苗的目光,語氣尋常得像在談論天氣:

“爸,吃飯吧。餄烙管夠。鍋裡還有,吃完再盛。”他頓了一下,補充道,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落在每一個角落,“今天吃不完,明早接著吃。明早吃不完,還有後天。總歸不能糟踐東西,更不能糟踐媽留下的這點念想。”

趙德全的嘴唇翕動了幾下,那習慣性的斥責像魚刺一樣卡在了喉嚨裡。他看看那三大碗堆得小山似的餄烙,又看看兒子那張平靜無波、甚至帶著點疲憊的臉。兒子眼神深處,沒有挑釁,也沒有怨恨,隻有一種近乎漠然的、認命般的堅持。王淑芬站在稍遠些的灶台邊,正用抹布擦拭著昨夜被公公拍打過的麵盆,動作不疾不徐,眼皮都沒抬一下。兩個孩子揉著眼睛從裡屋出來,看到桌上的餄烙山,小嘴驚訝地張成了“o”型。

屋子裡隻剩下灶膛裡柴火劈啪的輕響,以及蒸鍋裡持續翻滾的水聲。那濃鬱的蓧麵蒸汽,固執地、無聲地彌漫著,充滿了整個空間,沉甸甸的,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默的力量。它不像昨夜的雷霆咆哮那般震耳欲聾,卻像一張巨大而柔韌的網,將那即將爆發的怒火,連同趙德全整個人,都無聲無息地籠罩、包裹、摁壓了下去。

趙德全僵立在桌邊,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他拉開凳子,重重地坐下,木頭摩擦地麵發出刺耳的聲響。他拿起筷子,動作有些僵硬地,戳向那碗堆得最高的餄烙山。筷子挑起幾根,熱氣模糊了他溝壑縱橫的臉。他低頭,將那口餄烙塞進嘴裡,機械地咀嚼著。屋子裡隻剩下他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和單調的咀嚼聲,再無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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