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火辣辣地潑在窗欞上,空氣裡浮動著令人昏昏欲睡的燥熱。陳蔓的嗓門穿透薄薄的牆壁,像一把淬了冰的錐子,直直紮進林靜耳膜裡:“媽,您這話可就不講理了!我娘家給多少,那是心意,怎麼到您嘴裡就成‘寒磣’了?”
林靜正在廚房裡小心翼翼地撇著雞湯上的浮油,滾燙的蒸汽熏得她臉頰發燙,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隔壁陡然拔高的聲調讓她手腕一抖,幾滴熱油濺在手背上,針紮似的疼。她下意識地縮回手,在圍裙上蹭了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堵隔開兩家的牆。
隔壁,婆婆李桂香的聲音明顯矮了下去,帶著點被噎住的窘迫:“我…我這不是說東西不好,是怕你們年輕人不會過日子……”話沒說完,又被陳蔓清脆地截斷:“不會過日子?行,那以後您操心您兒子的日子去,我的事兒,不勞您費心!”緊接著,是林靜弟弟林濤含混的勸解聲:“媽,蔓蔓性子急,您彆往心裡去……”然後是門被用力關上的悶響,震得這邊的碗櫃都嗡嗡輕顫。
廚房裡隻剩下雞湯咕嘟咕嘟寂寞的沸騰聲。林靜垂著眼,默默把湯鍋端離灶台。鍋壁滾燙,她墊著厚厚的抹布,指尖還是被燙得發紅。她端著湯,腳步放得又輕又緩,像踩在薄冰上,走向客廳。
婆婆李桂香正沉著臉坐在沙發上,手裡抓著遙控器,胡亂地換著台,屏幕的光在她陰沉的臉上明明滅滅。空氣裡還殘留著隔壁那場短暫交鋒的硝煙味,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顯然,在陳蔓那裡碰的硬釘子,此刻正化作一股無處發泄的邪火,在她心口窩著,滋滋地燒。
林靜把湯碗輕輕放在婆婆麵前的茶幾上,聲音低柔得幾乎聽不見:“媽,湯好了,您趁熱喝點,消消暑。”
白瓷碗裡,金黃的雞湯清澈見底,幾顆飽滿的紅棗沉沉浮浮,香氣嫋嫋。李桂香撩起眼皮,冷冷地掃了一眼那碗湯,目光像冰冷的鐵鉤,刮過林靜低垂的臉。
“哼,”她鼻腔裡噴出一股氣,“紅棗?放這麼多糖精似的玩意兒,齁死個人!嫌我命長是不是?”
林靜的手指在圍裙下無意識地絞緊,指節泛白。她抿了抿乾澀的嘴唇,聲音更低了:“媽,沒放糖,就是紅棗本身的甜味……”
“少跟我頂嘴!”李桂香猛地拔高聲音,像炸開的爆竹,“我說齁就是齁!你安的什麼心?是不是看我被隔壁那潑婦氣著了,你也跟著來添堵?啊?”她越說越氣,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靜臉上,“養你們有什麼用?大的悶葫蘆一個,小的娶回來個攪家精!老的沒老的樣,小的沒小的樣!看看人家陳蔓娘家,再看看你!除了低眉順眼裝可憐,還會什麼?喪門星!”
尖刻的咒罵如同冰雹,劈頭蓋臉砸下來。林靜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是寒風裡一片單薄的葉子。她死死咬住下唇,那裡已經嘗到一點腥甜的鐵鏽味。眼睛盯著自己洗得發白的舊拖鞋尖,視線一點點模糊。她不敢抬頭,不敢看丈夫林強此刻的表情——他就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手裡捏著手機,屏幕的光映著他麵無表情的臉。從始至終,他的頭都沒抬一下,拇指機械地滑動著屏幕,仿佛妻子承受的這場風暴與他毫無乾係,隻是背景裡一段無關緊要的噪音。
“媽,您彆氣壞了身子。”林靜終於擠出幾個字,聲音細弱發顫,“是我的錯,湯沒做好,我……我再去給您盛碗彆的。”她伸出手,想去端那碗被嫌棄的雞湯。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碰到碗沿時,李桂香猛地一揮手!“啪嚓!”一聲脆響,白瓷碗被狠狠掃落在地,滾燙的雞湯混著油花、紅棗和鋒利的碎片,瞬間潑濺開來,在地板上蔓延開一片狼藉。有幾滴滾燙的湯汁濺在林靜裸露的小腿上,灼痛感尖銳地刺入神經。
“滾!看著你就煩!”李桂香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
林靜僵在原地,小腿上被燙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她看著地上那攤刺眼的汙穢,看著那些無辜的紅棗滾落塵埃,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她,淹沒了那點微不足道的刺痛。她緩緩蹲下身,拿起抹布,一點一點,沉默地擦拭著油膩的地板,撿拾著那些冰冷的碎片。碎瓷的邊緣很鋒利,她撿得很慢,指尖被割破了幾處,滲出血珠,她也渾然不覺。
傍晚,夕陽的餘暉染紅了窗台。林靜在廚房裡默默準備晚飯。客廳裡傳來婆婆李桂香刻意揚高的、帶著笑意的聲音:“蔓蔓,快嘗嘗這個,媽特意給你買的貓山王!可貴呢!知道你喜歡這個味兒!”
林靜切菜的手頓住了。透過玻璃門,她看見婆婆李桂香正滿臉堆笑,殷勤地把一大塊金黃的榴蓮肉剝出來,放進弟媳陳蔓麵前的盤子裡。那笑容,是林靜從未得到過的。陳蔓隨意地倚在沙發裡,翹著二郎腿,手裡刷著手機,眼皮都沒抬一下,隻是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弟弟林濤坐在旁邊,樂嗬嗬地附和:“媽您可真舍得,這玩意兒齁貴的!”李桂香立刻嗔怪地拍了一下兒子的胳膊:“給我寶貝兒媳婦吃,有啥舍不得的!”那語氣,親昵得能掐出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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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靜低下頭,案板上切了一半的土豆,邊緣已經有些氧化發黑。她默默地拿起土豆,放在水龍頭下衝洗。冰涼的水流衝刷著指腹上的小傷口,帶來一陣細微的刺痛。客廳裡的歡聲笑語像一根根細針,紮在她心口最柔軟的地方。她想起自己上次給婆婆買的進口水果,被她挑剔地說“一股怪味”,隨手就放在了角落,最後爛掉扔了。
她輕輕歎了口氣,把洗好的土豆放回案板,繼續切。刀鋒落下,細碎而規律。客廳裡,婆婆的聲音還在繼續,帶著一種刻意的炫耀:“蔓蔓啊,你上次說那牌子的包好看,媽托人打聽啦……”
林靜的手腕微微發僵,刀刃切偏了一點,在案板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白痕。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深潭般的疲憊與隱忍。她將切好的土豆絲攏進盤子裡,指尖冰涼。窗外,最後一點夕陽的金輝也沉入了樓群背後,暮色四合,像一張巨大的、沉默的網,悄然籠罩下來。
日子像上了發條的鐘擺,在壓抑和爆發之間來回擺動。林靜的隱忍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並未換來平靜,反而成了李桂香變本加厲的底氣。那些細碎的折磨如同附骨之疽,悄無聲息地蔓延到了孩子身上。
一次晚飯,氣氛照例凝滯。五歲的女兒妞妞用小手笨拙地握著勺子,幾粒米飯掉在了乾淨的桌布上。這本是尋常小事。李桂香卻像被蠍子蜇了似的,筷子“啪”地拍在桌上,震得碗碟輕響。
“小討債鬼!”她尖利的聲音劃破寂靜,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妞妞,“跟你那沒出息的媽一個德行!吃飯都吃不利索,養你有什麼用?浪費糧食!廢物點心!”
妞妞被這突如其來的暴喝嚇得渾身一抖,勺子“哐當”掉進碗裡,小臉瞬間煞白,大眼睛裡迅速蓄滿了淚水,卻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小小的肩膀縮成一團,驚恐地看著奶奶。
林靜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她幾乎是本能地站起身,想護住女兒。可還沒等她開口,李桂香那淬了毒的目光已經轉向她:“看什麼看?就是你教的!上梁不正下梁歪!連個孩子都教不好,你活著就是浪費空氣!”
字字句句,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心上。林靜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砂紙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音。她看到妞妞求助般望向父親林強。林強隻是皺了皺眉,眼神飛快地掠過女兒驚恐的小臉和妻子蒼白的臉,最終落在自己麵前的飯碗上,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媽,少說兩句,吃飯吧。”聲音輕飄飄的,沒有任何分量,隨即又低下頭,扒拉著碗裡的飯粒。
妞妞眼裡的光,在父親回避的目光中一點點熄滅了。大顆大顆的淚珠終於滾落下來,砸在桌麵上。她不敢哭出聲,隻是無聲地抽噎著,小小的身體因為壓抑而微微顫抖。
林靜默默坐了回去,伸出手,輕輕覆在女兒冰涼的小手上。那隻小手在她掌心下微微發著抖,像受驚的小鳥。她隻能更緊地握住它,用自己同樣冰涼的手傳遞著一點微不足道的、無力的安慰。妞妞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看她,林靜努力想擠出一個安撫的微笑,嘴角卻僵硬地牽不動。她隻能更緊地握住那隻小手,指甲幾乎嵌進自己掌心。林強扒飯的聲音在死寂的客廳裡顯得格外刺耳。
那天之後,妞妞變得異常安靜。她常常一個人蜷在客廳角落的舊地毯上,抱著膝蓋,小小的背影對著喧囂的世界。林靜悄悄走近過幾次,看見女兒麵前攤開著一個圖畫本,上麵用蠟筆畫著一座歪歪扭扭的小房子,房子外麵,一個紮辮子的小人孤零零地站著,沒有門。旁邊,用稚嫩的筆觸畫著幾個扭曲的、麵目模糊的大人黑影,其中一個黑影張著巨大的、黑洞洞的嘴。小人兒的臉上,塗滿了淩亂的、暗紅色的線條。那紅色,刺得林靜眼睛生疼,心口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剜掉了一塊。
林靜默默走開,躲進廚房。水龍頭開到最大,嘩嘩的水流聲掩蓋了她壓抑不住的哽咽。她用力洗著碗,水流衝過手背,卻怎麼也衝不散那幅畫帶來的窒息感。那暗紅的線條,仿佛也塗在了她的心上。
又一個周末,李桂香不知在外麵又受了什麼閒氣,一進門臉色就沉得能擰出水來。她鞋也沒換,徑直走到沙發前,重重坐下,粗重的喘息帶著明顯的火氣。林靜剛把一鍋燉得軟爛的排骨湯端上桌,濃鬱的香氣彌漫開來。妞妞坐在桌邊,眼巴巴地看著那鍋湯,悄悄咽了咽口水。
“媽,吃飯了,今天燉了排骨湯。”林靜輕聲招呼,儘量讓語氣顯得平和。
李桂香眼皮都沒抬,仿佛沒聽見。她靠在沙發裡,手指煩躁地敲打著扶手,眼神陰沉地掃過桌麵,最終釘在那鍋熱氣騰騰的湯上。
“燉湯?”她突然開口,聲音又冷又硬,“燉給誰喝?給死人喝嗎?燉這麼一鍋,油乎乎膩歪歪的,看著就惡心!存心不讓我吃飯是不是?”
刻薄的話語像淬了毒的針,瞬間刺破了飯桌上那點虛假的平靜。妞妞嚇得立刻縮回想去夠勺子的手,小臉又繃緊了,下意識地往媽媽身邊靠了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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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靜的心猛地一沉,熟悉的無力感和冰涼的恐懼再次攫住了她。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開口,聲音乾澀:“媽,您要是不想喝湯,我給您盛點彆的?粥還溫著……”
“閉嘴!”李桂香猛地打斷她,積壓的怒火似乎找到了突破口。她騰地站起身,幾步衝到餐桌前,布滿皺紋的臉因憤怒而扭曲,指著林靜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她臉上:“喪門星!喪氣臉!一天到晚哭喪著個臉給誰看?看見你就晦氣!連帶著你生的小討債鬼也晦氣!一家子倒黴催的東西!滾!都給我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