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日頭像燒紅的烙鐵,死死摁在黃家窪的脊背上。麥浪翻滾,金中透褐,沉甸甸的穗子焦渴地耷拉著,風裡都是乾透的麥芒和土地蒸騰出的燥氣。黃土地在毒日頭下呻吟。
黃老栓佝僂著腰,鐮刀揮舞的節奏像他這個人一樣,沉悶、固執、永不停歇。汗水溪流般淌過他溝壑縱橫的臉,砸進腳下滾燙的塵土裡,“嗤”一聲輕響,瞬間沒了蹤影。他麵前,是張老五家那塊已經割倒了大半的麥田,麥茬齊整,金黃的麥捆整齊地碼在地頭,像一座小小的金山。不遠處,張老五正蹲在樹蔭下,吧嗒著旱煙,眯眼看著,偶爾吼一嗓子:“栓哥,悠著點,不差那一時半刻!”
老栓喉嚨裡“唔”了一聲,算是回應,手裡的鐮刀卻揮得更快了。他身後,自家那幾畝麥子,在風裡可憐地晃蕩著,幾處倒伏得厲害,穗子幾乎觸到了地皮,顯出一種無人看顧的衰敗。
“爹!”一聲帶著哭腔的呼喊傳來。老栓最小的兒子,十歲的土根兒,跌跌撞撞跑過田埂。小臉曬得通紅,汗水和塵土混成泥道子。他懷裡抱著幾個比他還高的麥捆,瘦小的身子搖搖晃晃,細伶伶的脖子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那沉甸甸的金黃壓垮。“娘……娘讓我送水來!”土根兒喘著粗氣,把懷裡抱著的瓦罐放在地頭,又趕緊去扶那搖搖欲墜的麥捆。
張老五在樹蔭下嗤笑一聲:“嘿,老栓,你家土根兒真行,頂半個勞力了!瞧這小胳膊小腿的,使喚起來真順手!”那語氣,像在誇讚一頭肯賣力氣的牲口。
老栓直起酸痛的腰,看著兒子細瘦胳膊上被麥芒劃出的紅痕,心裡像被麥茬紮了一下,悶悶地疼。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隻是走過去,接過土根兒懷裡最重的兩捆,啞著嗓子:“擱這兒吧,去樹底下……喝口水。”
土根兒如蒙大赦,小跑著奔向水罐。樹蔭下的張老五拍拍屁股站起來:“得,栓哥,你這邊的也差不多了,我先家去瞅瞅灶火,明兒一早,一準兒來幫你收你那片兒!”說完,不等老栓反應,叼著煙杆,晃悠悠走了。
老栓看著張老五消失在麥浪儘頭的背影,又回頭看看自家地裡那一片狼藉的倒伏,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喉嚨。土根兒抱著水罐小口喝著,小胸脯一起一伏,汗濕的頭發貼在額頭上,顯得那臉更小、更黃了。這孩子,還有他上麵兩個姐姐,個頭都比同齡孩子矮小一大截,乾瘦乾瘦的。村裡背地裡嚼舌根,都說黃老栓家的崽子是“累縮了筋”。
“爹,”土根兒怯生生地問,“咱家的麥子……啥時候割呀?娘說再不割,淋了雨就糟蹋了。”
老栓心裡那團悶氣堵得更厲害了。他搓著布滿老繭、裂著血口子的手,目光掃過張老五家那碼得整整齊齊的麥垛,再落到自家地裡那一片狼藉的倒伏上。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疲憊,比三伏天的太陽更沉,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喃喃道:“快了,快了……幫完王嬸家……就割咱的。”
土根兒懵懂地“哦”了一聲,不再問了。老栓卻像被自己的話燙了一下,猛地低下頭,抓起鐮刀,更加用力地揮向張老五家剩下的麥稈。刀刃割斷麥稈的“嚓嚓”聲,急促得像是要斬斷什麼看不見的繩索。
幾天後,黃老栓終於站在了自家倒伏的麥田裡。隻有老婆和三個瘦小的孩子跟在他身後。張老五的“明兒一早”成了空話,王嬸家也隻來了個半大孩子裝模作樣割了半晌。天空陰沉得像塊臟抹布,空氣悶得人發慌。
鐮刀剛揮了幾下,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又急又密。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老栓單薄的衣衫,也澆透了他最後一點微弱的希望。他發瘋似的揮舞鐮刀,想從老天爺嘴裡搶回一點口糧,可雨水讓麥稈又濕又滑,鐮刀也變得沉重無比。
“爹!麥子!麥子泡水裡了!”土根兒帶著哭腔喊,小小的身影徒勞地想把倒伏在水窪裡的麥穗撈起來。
老栓猛地抬頭。渾濁的雨水順著他花白的頭發流進眼睛,模糊的視線裡,自家那幾畝命根子般的麥田,已是一片汪洋。金黃的麥穗浸泡在泥水裡,被踐踏,被衝散。他像一尊被雨水衝刷的泥塑,僵立在田埂上,鐮刀“哐當”一聲掉在泥濘裡。雨水冰冷,卻澆不滅心底那團名為“悔”的毒火,燒得他五臟六腑都在抽搐。他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像一條離水的魚,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老栓家的麥子,爛了大半。蹲在散發著黴爛氣息的麥堆前,老栓一夜之間,頭發白了大半。他像個遊魂,在村裡飄著,想找張老五,想找王嬸,想找那些拍著胸脯保證過的人。可人家要麼躲著不見,要麼見麵就訴苦,話裡話外堵得他啞口無言。
“老栓啊,不是我不去,那天我家老娘舅突然來了,實在走不開啊!”
“栓哥,你看我家那點薄田,也才剛拾掇完,人都累散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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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那天雨下得邪乎,誰知道你家麥子倒那麼厲害?以為你能忙過來呢!”
每一個理由都冠冕堂皇,每一個眼神都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躲閃和理所當然。老栓聽著,看著,那團堵在胸口的氣,慢慢沉澱下去,沉甸甸地墜在胃裡,變成一塊冰冷的石頭。他習慣性地搓著手,指甲縫裡還嵌著黑泥,嘴唇哆嗦著,那句“可你們答應過……”在喉嚨裡滾了又滾,終究像一顆生鏽的鐵釘,死死卡住,怎麼也吐不出來。他怕。怕什麼呢?怕撕破臉皮後更難看的局麵?怕人家說他斤斤計較、不是個厚道人?怕那點維係著他“好人”名聲的薄薄臉麵徹底碎裂?他不知道,隻是本能地畏懼著那想象中的衝突。他習慣了吞咽,習慣了退讓,習慣了用自己血肉去填補彆人眼裡的“本分”。
他最終隻是把頭埋得更低,脊梁彎得更狠,喉嚨裡含混地應著:“嗯……是……是趕得不巧……”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轉身離開時,他佝僂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像一張被過度使用的弓,繃到了極限,卻射不出任何箭矢。
日子在沉默和加倍的小心中滑過。老栓依舊沉默地幫襯著能幫襯的人家,隻是眼神裡那份曾經樸實的溫厚,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灰翳。村裡人照舊“栓哥”、“老栓”地叫著,那份親熱裡,卻多了幾分心照不宣的、享用著他老實本分的輕慢。
這天,村裡有名的懶漢二流子劉三,嬉皮笑臉地湊到老栓家門口:“栓哥,家裡灶火斷了頓,娃餓得嗷嗷哭,借點苞穀麵應應急唄?秋後新糧下來一準兒還!”劉三那身油膩膩的褂子敞著懷,身上還帶著隔夜的酒氣。
老栓正蹲在院子裡修補一把豁了口的鋤頭,聞言動作頓住了。灶房裡,土根兒眼巴巴地看著鍋裡清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老栓婆娘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欲言又止,最終隻是重重歎了口氣,背過身去。
若是以前,老栓會毫不猶豫地點頭,哪怕自家鍋裡也稀薄。可此刻,劉三那張涎笑的臉,和自家孩子蠟黃的小臉重疊在一起。爛在地裡的麥子那刺鼻的黴味,張老五樹蔭下悠閒的旱煙,土根兒抱著沉重麥捆搖搖欲墜的身影……無數畫麵碎片般在他昏沉的腦海裡急速閃過,最後定格在那片被雨水浸泡的、絕望的金黃上。一股陌生的、尖銳的刺痛猛地紮進他麻木已久的心臟。
他慢慢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劉三。那目光不再是慣常的溫順躲閃,而是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困獸般的審視,看得劉三臉上的嬉笑一點點僵住。
“沒有。”老栓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像一塊石頭砸進水裡,異常清晰。他不再看劉三瞬間錯愕、繼而惱羞成怒的臉,隻是低下頭,更加用力地用錘子敲打著鋤頭上的鐵箍。
“鐺!鐺!鐺!”金屬敲擊的聲音在寂靜的小院裡突兀地響起,一聲聲,沉重而堅定,砸碎了過往幾十年積壓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這聲音不再是鐮刀割麥的“嚓嚓”,不再是喉嚨裡吞咽委屈的“嗬嗬”,而是一種笨拙的、遲來的、宣告某種東西正在碎裂和重生的宣告。
土根兒端著粥碗,呆呆地看著父親佝僂卻挺直了些許的脊背。老栓婆娘停下了手裡的活計,望著院中那個敲打著鋤頭的、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眼圈慢慢紅了。劉三碰了一鼻子灰,罵罵咧咧地走了。
老栓依舊敲打著鋤頭。那“鐺、鐺”的聲響,穿透破敗的院牆,在黃家窪午後的空氣裡固執地回蕩。他布滿風霜的臉上依舊刻著苦難的深痕,但有什麼東西,在那雙渾濁眼睛的最深處,如同被深埋地底的種子,在漫長的窒息後,終於掙裂了堅硬的外殼,探出了一絲微弱卻無比執拗的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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