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又一次在酒桌上吹噓起自己的兒子。
“我們家周鵬啊,在珠海那邊做項目管理,一個月這個數。”他伸出兩根手指,在飯桌上晃了晃,臉上泛著酒後的紅光。
“兩萬?”同桌的老李適時地接話,眼裡滿是羨慕。
老周得意地抿了一口酒,“稅後!還不算年終獎。他們公司是外資企業,福利好得很。”
酒桌上一片讚歎聲。老周是縣農機廠的老職工,一輩子沒離開過這個小縣城,卻培養出這麼個“有出息”的兒子,自然成了眾人羨慕的對象。
隻有坐在角落裡的老張欲言又止。他上個月剛去珠海出差,順道看望了周鵬。那孩子根本不在什麼寫字樓裡工作,而是在一家電子廠的流水線上做工。老張看在老同事麵子上,沒好當麵戳穿,隻是私下跟妻子歎氣:“老周這人,太好麵子了,連自己兒子都要拿來充門麵。”
酒席散後,老周哼著小曲往家走。初冬的縣城街道上已經張燈結彩,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春節。老周心裡盤算著,今年兒子回來,得帶他多走動走動,讓更多人看看周家的“驕傲”。
回到家,妻子王淑芬正對著電話發呆。
“怎麼了?兒子來電話了?”老周一邊脫外套一邊問。
王淑芬搖搖頭,“是小鵬姑姑,說要給他介紹對象。姑娘是縣一中的老師,條件不錯。”
老周頓時來了精神,“好事啊!你跟兒子說了沒?”
“還沒...”王淑芬猶豫了一下,“老周,咱們能不能跟親戚們說實話?小鵬那孩子壓力太大了,上次回來,我看他都瘦了。”
“說什麼實話?”老周頓時拉下臉來,“我辛辛苦苦培養出個大學生,現在月薪兩萬,哪句不是實話?”
王淑芬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她想起兒子高考那年,隻考了327分,老周卻對外說是480多分;兒子明明讀的是職業大專,老周卻到處說是省城的本科大學。如今兒子在珠海工廠做工,老周又吹成了月入兩萬的白領。
謊話說多了,連她自己有時候都恍惚覺得是真的了。
一周後,周鵬從珠海回來了。二十四歲的青年,臉上卻已經有了與年齡不符的疲憊。他從火車站走出來,看著這個生養他的小縣城,眼神複雜。
“鵬哥!”表弟小軍開著摩托車來接他,“可以啊,聽說你都當上主管了!”
周鵬苦笑一聲,把行李綁在摩托車後座上,“彆聽我爸瞎說。”
小軍愣了一下,隨即笑道:“謙虛了是吧?大伯都給我們看了你公司的照片,氣派得很!”
周鵬沒再接話。他哪有什麼公司照片,父親怕是又從哪本雜誌上撕下來的圖吧。
到家時,老周正和幾個老同事在客廳喝茶。見兒子回來,立刻起身迎接,一把摟住周鵬的肩膀。
“看看誰回來了!我們家的高級工程師!”老周聲音洪亮,生怕左鄰右舍聽不見。
周鵬勉強笑了笑,和幾位叔叔伯伯打了招呼。他能感覺到父親的手牢牢抓著他的肩膀,像是在提醒他配合演出。
晚飯後,客人散去,家裡的氣氛頓時冷了下來。
“這次回來能呆幾天?”老周問兒子。
“初六就得走,廠裡初八開工。”周鵬說。
“廠裡?”老周皺眉,“跟你說多少次了,那是公司!高科技企業!”
周鵬放下筷子,看著父親:“爸,我在電路板裝配線上工作,每天八小時站著打螺絲,那就是個工廠。”
老周的臉色沉了下來:“什麼工廠不工廠的,說出來多難聽!你現在是技術骨乾,月入兩萬,記住了嗎?”
“可我每月到手隻有七千多,房租一去就是一千五...”
“夠了!”老周猛地一拍桌子,“我辛辛苦苦把你培養出來,不是讓你回來給我丟人現眼的!”
王淑芬趕緊打圓場:“大過年的,吵什麼吵。兒子剛回來,累著呢。”
周鵬深吸一口氣,沒再說話。這樣的爭吵,從高考放榜那天起就開始了,他已經累了。
春節這幾天,周鵬配合父親完成了一係列“演出”。走親訪友時,他是月入兩萬的白領精英;同學聚會上,他是珠海某外資企業的項目經理。隻有深夜回到自己的小房間,他才能卸下所有偽裝,做回那個月薪七千的普通工人。
正月初五那天,事情出現了轉機。
老周所在的農機廠今年有內部招聘,專門麵向職工子女。老周覺得這是個機會,雖然兒子在珠海“混得好”,但能回縣城找個穩定工作也是好事。
他興衝衝地去廠辦報名,卻碰了一鼻子灰。
辦公室主任是老周的老同事,笑著打趣道:“老周,你兒子在珠海一個月掙兩萬,還看得上我們這小廟?彆開玩笑了!”
老周急忙解釋:“孩子想家,想回來發展...”
“得了吧,”主任拍拍老周的肩膀,“誰不知道你兒子是大公司的高管?這麼好的前途,回縣城可惜了。再說,咱們這崗位工資也就三四千,你兒子哪能看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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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啞口無言,隻能悻悻而歸。
回到家,他把一肚子火氣撒在了兒子身上:“都怪你!要是當初爭氣點,考個好大學,我用得著這麼費勁嗎?”
周鵬終於爆發了:“爸!是你一直不讓我回來!是你在外麵吹牛說我在珠海掙兩萬!現在倒怪起我來了?”
“我那是為你好!要不是我給你臉上貼金,你早就讓人笑話死了!”
“為我好?”周鵬眼圈紅了,“你知道我在外麵過的是什麼日子嗎?住在農民工聚集的出租屋裡,每天站著工作八小時,回到宿舍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想回家,你又不讓,怕我回來給你丟人!你知道我多羨慕小軍嗎?他在縣城開個小店,雖然掙得不多,但能陪著父母,平平淡淡的有什麼不好?”
老周愣住了,他從未見過兒子如此激動。
周鵬抹了把臉,繼續說:“爸,外麵的世界很精彩,但也很無奈。你兒子就是個普通人,彆吹得不著邊際了,死要麵子活受罪!”
那天晚上,周鵬改簽了車票,提前回了珠海。臨走時,他對母親說:“媽,等我存夠錢,就在縣城買個小房子,接你過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