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英坐在空蕩蕩的老宅院裡,聽著風吹過梧桐樹葉的沙沙聲。八十三年的人生,就像這棵老樹一樣,紮根在這片土地裡,枝枝葉葉都帶著過往的痕跡。
兒子剛走不久,回城裡去了。每個周末,建國都會從城裡趕回來陪她兩天,周一一大早再匆匆離開。兒子總是說:“媽,您一個人行嗎?”她總是板著臉回一句:“有什麼不行的?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動彈。”
可當兒子的汽車聲徹底消失在村口時,院子裡那種熟悉的寂靜便像潮水般湧上來,淹沒了她。
三個月前,可不是這樣。
那時建國和秀梅夫婦倆硬把她接進了城。走的時候,左鄰右舍都站在門口看熱鬨,她昂著頭,故意把聲音抬得老高:“我兒子接我進城享福去了!”仿佛這樣就能掩蓋她被兒女們輪流推諉的難堪。
進城的第一天晚上,她就和秀梅鬨了不愉快。
“媽,今天做了您愛吃的紅燒肉。”秀梅笑盈盈地端菜上桌。
她瞥了一眼,臉色就沉了下來:“米飯?怎麼是米飯?我們老李家祖祖輩輩都是吃麵條的,你不知道嗎?”
秀梅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建國沒跟我說您今天想吃麵條……”
“我說今天了嗎?”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我是說我們老李家從來都是吃麵條的!你這是存心跟我過不去!”
建國趕緊打圓場:“媽,秀梅也是好意,明天再做麵條,今天先將就一下。”
“將就?”她冷笑一聲,“我一輩子都沒將就過!你爹在世的時候,哪一頓飯不是按著我的口味來?”
這話不假。李秀英這輩子,在李家就是說一不二的主。丈夫李大柱活著的時候,被她管得服服帖帖,連大聲說話都不敢。五十歲那年,李大柱得了肺癌,從查出來到走,不到三個月。臨終前,他握著她的手,嘴唇蠕動了幾下,最終什麼也沒說。
但李秀英知道他想說什麼。那些年,他生過的悶氣,受過的委屈,都在那雙漸漸失去光彩的眼睛裡。
她不願意去想這些。
在兒子家住的第七天,因為秀梅洗衣服時不小心把她那件藏青色的外套和淺色衣服混在一起洗,染了色,她又大發雷霆。
“你就是存心的!看不慣我這把老骨頭在你們家多住幾天!”她指著秀梅的鼻子罵。
秀梅這次沒有忍讓:“媽,我就是不小心,您何必把話說得這麼難聽?”
“難聽?我還有更難聽的呢!”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捶打著地板,“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娘!我不活了,讓我死了乾淨!”
建國慌慌張張地把她扶起來,好說歹說才勸住。第二天,他就給大姐建紅打了電話。
建紅來接她的時候,臉色不太好看。建紅像極了她爹李大柱,溫吞水一樣的性子,從小到大沒少受李秀英的氣。
“媽,去我那兒住幾天吧。”建紅說。
她冷哼一聲:“怎麼,嫌棄你媽了?要不是你弟弟求我,我才不去你家呢。”
在建紅家的第三天,矛盾又爆發了。
那天下午,她一個人下樓溜達,看見馬路對麵大女婿王強正在和人說話。她喊了一聲“強子”,王強卻沒答應,繼續和那人說著什麼。
她覺得一股火直衝腦門。
回到家,她對著建紅又哭又鬨:“我沒本事,叫人看不起!你男人在街上看見我,我喊他都不答應!”
建紅趕緊給王強打電話。王強在電話那頭莫名其妙:“我沒看見媽啊?我剛才在小區東門,媽不是住在西門嗎?”
誤會解釋清楚了,但李秀英依然不依不饒:“他就是故意的!你們都是一夥的!我要回家!”
建國隻好又給妹妹建華打電話。
小女兒建華性格最像她,倔強、要強。但建華嫁得最好,女婿張誌強是個小老板,家裡住著大房子。
到了建華家,她確實消停了一段時間。張誌強很會哄人,每天“媽長媽短”地叫著,家裡還請了保姆,什麼都不用她動手。
建國看母親在這裡住得慣,就召集兄弟姐妹開了個家庭會議。
“媽在建華這裡住得還不錯,要不就長期住在這裡吧。”建國說,“我每個月出兩千塊錢生活費。”
大家都同意了。李秀英表麵上不情不願,心裡卻有幾分得意——看看,兒女們到底還是得圍著她轉。
然而好景不長。第二個月,她就和建華的婆婆杠上了。
建華的婆婆信基督教,每個周末都會有幾個老姐妹來家裡一起讀經、禱告。李秀英篤信佛教,見不得這些。
那天,建華的婆婆和她的一個老姐妹坐在客廳裡,討論著下周做禮拜的事。
“主與我們同在,阿們。”建華的婆婆說。
“阿們。”那個老姐妹附和道。
李秀英在沙發上冷哼一聲:“裝神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