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莊的炊煙總是升得格外早,像是急著要逃離這片土地。李大國家的大兒子李建軍,天不亮就蹲在灶台前生火,火星子濺到手背上也不吭聲,隻默默在褲腿上蹭一下。
“笨手笨腳!”父親李大國一聲吼,嚇得李建軍手裡的火鉗差點掉落,“看看你叔家的小偉,人家在縣裡當技術員了!你連個火都生不好!”
李建軍低著頭,火星在瞳孔裡明明滅滅。他想起昨天在村口遇見堂弟李小偉,對方騎著嶄新的摩托車,襯衫雪白,說話時眼睛亮晶晶的。而他自己,穿著堂弟淘汰的舊衣服,袖口已經起毛。
早飯桌上,母親王秀蘭把荷包蛋夾給妹妹:“你正在長身體。”轉頭對李建軍說,“你爸乾活辛苦,這個蛋給你爸。”
李建軍默默喝著稀飯。他記得六歲那年,不小心打碎一個碗,父親抄起笤帚就打,母親在旁邊說:“該打!讓你不長記性!”從此他端碗時總雙手發抖,越怕越容易打碎。
小學時他考了九十八分,歡天喜地跑回家。父親冷著臉:“怎麼不是一百?小偉每次都是雙百。”母親補了一句:“驕傲使人落後。”
後來他考了雙百,父親說:“一次滿分算什麼,有本事次次滿分。”他再也沒考過滿分。
初中畢業那天,李建軍偷偷報考了縣裡的職高。錄取通知書來的那天,父親當場撕碎:“念什麼職高?浪費錢!跟你叔學修車去。”
叔叔的修車鋪裡,堂弟李小偉正在玩手機。見李建軍來了,抬頭笑了笑:“爸,建軍哥來了。”
叔叔李小明從車底鑽出來,滿手油汙:“建軍啊,你先去把那些輪胎搬過來。小偉,你去買幾瓶冰鎮飲料。”
李建軍費力地搬著輪胎,聽見叔叔對堂弟說:“慢點騎,太陽大。”堂弟應了一聲,摩托車轟鳴著遠去。
中午吃飯時,叔叔說起小偉被女孩子追的事:“這小子,非要先搞事業。”轉頭看李建軍,“你得多跟你弟學學。”
李建軍低頭扒飯,米粒卡在喉嚨裡,咽不下去。
三年學徒期滿,李建軍成了鎮上最年輕的修車師傅。他的手很穩,能聽出發動機最細微的異響。可客人講價時,他總是漲紅了臉,說不出反駁的話。
“你這孩子太老實,”叔叔搖頭,“做生意不能這樣。”
父親更常發脾氣了:“看看小偉,現在都帶徒弟了!你呢?連價都不會講!”
其實有姑娘對李建軍表示過好感。是隔壁理發店的學徒小芳,常來修車鋪借工具。有次她悄悄塞給李建軍兩個蘋果,紅著臉跑了。
李建軍握著蘋果,在修車鋪後站了很久。他想開口約小芳去看電影,腦海裡卻響起父親的聲音:“彆想那些沒用的,先掙錢!”
最終蘋果放在工具箱裡,慢慢腐爛了。
二十二歲那年,母親開始張羅相親。第一個姑娘是鄰村的,見麵就問:“有房嗎?有車嗎?”
李建軍老實回答:“跟父母住,騎電動車。”
姑娘撇嘴:“我表姐嫁到縣裡,彩禮八萬八。”
回來後,父親摔了茶杯:“你就不能說正在攢錢嗎?腦袋是榆木做的?”
母親歎氣:“小偉相親,姑娘都願意倒貼。”
李建軍沉默地掃著碎片,想起小時候打碎的那個碗。原來有些東西,碎了就再也拚不回去了。
第五次相親失敗後,李建軍開始失眠。他躺在床上,聽著隔壁父親的鼾聲,想起修車鋪裡那些報廢的發動機——外表完好,內裡已經鏽死了。
第二天上班,他不小心把扳手掉在客戶車蓋上,砸出個淺坑。客戶破口大罵,李建軍僵在原地,嘴唇發抖。
叔叔趕來賠禮道歉,客戶不依不饒:“你這師傅手藝不行!”
“他平時很細心的,”叔叔解釋,“最近可能太累了。”
客戶走後,叔叔破天荒地沒罵他,隻是拍拍他肩膀:“晚上來家吃飯吧,你嬸包餃子。”
那是李建軍第一次在叔叔家吃飯。嬸嬸不停給他夾菜,堂弟小偉給他講縣裡的趣事。沒有比較,沒有打壓,他緊繃的神經慢慢放鬆。
“哥,”小偉突然說,“要不你來縣裡跟我乾吧?我們店缺人。”
李建軍愣住了。
“縣裡機會多,”嬸嬸說,“你也該出去見見世麵。”
那晚回家,李建軍鼓起勇氣和父母商量。果然,父親勃然大怒:“翅膀硬了?敢跳槽了?你以為你多大本事?”
母親哭訴:“白養你這麼大了,就要丟下我們?”
李建軍回到房間,看著窗外。月亮很圓,像小時候打碎的那個碗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