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芬掛了微信語音,指尖有些發涼。她拉開床頭櫃抽屜,取出那瓶熟悉的降壓藥,抖出一粒含在舌下。藥片的苦澀在口中彌漫開來,卻不及心頭那份沉甸甸的滋味。
手機屏幕又亮了起來,是兒媳婦楊小雨發來的消息:“媽,我媽特意說了給您點您愛吃的糖醋魚。”張淑芬盯著那行字,眼前浮現出上次那盤甜得發膩的糖醋魚,親家周美琳笑眯眯地說“女人就得多吃甜的,顯年輕”,轉頭又補了一句“不像你總吃清淡的,看著顯老”。
“怎麼了?又是親家請吃飯?”丈夫王建國從陽台走進來,手裡還拿著澆花的水壺。
“嗯,我推了。”張淑芬站起身,把手機塞進口袋,“說晚上要給你熬中藥。”
王建國點點頭,沒多問。他們夫妻倆三十多年的默契,有些話不必說透。他轉身繼續去侍弄陽台上的幾盆蘭花,那是他退休後最大的樂趣。張淑芬望著丈夫微駝的背影,想起上次飯局上周美琳評論他穿的那件夾克是“地攤貨”,王建國隻是憨厚地笑笑,沒辯解那是女兒去年父親節送的禮物。
廚房裡的中藥罐確實咕嘟咕嘟冒著熱氣,那是調理王建國腰椎的方子。但更多時候,這成了他們拒絕飯局的借口。
不到十分鐘,兒子的電話就打來了。
“媽,你怎麼又拒絕了?我丈母娘都問好幾次了,說是不是她哪裡得罪你了。”兒子王磊的語氣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急。
張淑芬握緊手機,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你忘了上次她怎麼說你爸的?說你爸穿的夾克是地攤貨,不如她給老張買的名牌。”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後傳來兒子無奈的聲音:“那都是玩笑話,你彆往心裡去。”
“玩笑話?”張淑芬不自覺地提高了聲調,“上次吃飯她拿出手機翻照片,全是她旅遊的朋友圈,一邊劃一邊說‘這是我去雲南住的五星酒店,那是去海南玩的遊艇,你們這輩子沒去過吧’。你爸回來後悶了一晚上,說以後再也不去了。”
王磊在電話那頭歎了口氣:“媽,我知道她有時候說話不太好聽,但她心眼不壞。她就是愛顯擺,沒惡意的。”
“我知道沒惡意,但我聽著堵心。”張淑芬走到窗邊,看著樓下小區花園裡嬉戲的孩子們,“你跟你媳婦說聲謝謝,我們心領了。”
掛斷電話後,張淑芬站在窗前久久不動。她想起上周在超市遇見老同事,對方羨慕地說她“好福氣,兒子有出息,親家又這麼熱情”。她隻能苦笑點頭,心裡的苦楚無人能懂。
其實張淑芬也嘗試過維係這段親家關係。上個月周美琳生日,她特意去商場挑了條羊絨圍巾,花了她將近半個月的退休金。誰知周美琳接過禮物隨手放在一邊,說:“我侄女給我買的都是國外牌子,這個摸著手感一般。”那一刻,張淑芬感覺自己所有的好意都被輕飄飄地否定了。
下午,楊小雨又發來微信,這次附了一張糖醋魚的照片,色澤鮮亮,看起來確實誘人。“媽,菜已經上桌了,您真不來嘗嘗?”
張淑芬回複:“晚上要給你爸熬中藥,下次吧。”發送完畢後,她鬼使神差地點開了楊小雨的朋友圈。最新一條是十分鐘前發的,周美琳摟著女兒和女婿,三人對著鏡頭笑得燦爛。配文是:“一家人就得熱熱鬨鬨。”張淑芬心裡像被什麼刺了一下,輕輕放下手機。
陽台上傳來王建國壓低聲音打電話的語氣:“你跟你媳婦說,不是我們擺架子,實在是跟你丈母娘吃飯太累,每次回來都得緩好幾天。”
張淑芬知道,丈夫這是在跟兒子通話。她從未告訴王建國,每次飯局後,她都需要默默消化好幾天那些看似無心卻傷人至深的話語。周美琳總會“關心”他們的退休金夠不夠花,體檢報告上的各項指標是否正常,甚至問起他們給孫子準備了什麼禮物。每次聽到這些問題,張淑芬都覺得自己像被剝光了暴露在人前,所有的不足和窘迫都被放大審視。
最讓張淑芬難以接受的是,周美琳總會有意無意地提起他們小區的老舊,暗示他們應該搬去更高檔的社區。而事實上,這個兩居室是張淑芬和王建國工作三十多年換來的家,每一處都充滿了回憶——女兒就是在這間屋子裡學會走路的,兒子就是在那麵牆上量身高留下的劃痕。但在周美琳的話語裡,這裡仿佛成了一個需要被遮掩的恥辱。
令張淑芬沒想到的是,親家母周美琳竟然直接打來了電話。手機屏幕上閃爍的名字讓她心跳加速,她猶豫了很久,直到鈴聲快要結束時才接起來。
“老姐,是不是我哪裡做得不對?我真心想跟你們處好關係,總拒絕多生分。”周美琳開門見山,語氣中帶著一絲委屈。
張淑芬握緊手機,深吸一口氣:“最近身體不好,等好些了我請你。”她終究沒能說出真正的理由。
周美琳在電話那頭歎了口氣:“那行,我給你留了罐蜂蜜,讓兒媳婦帶給你,進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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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了電話,張淑芬看著茶幾上那罐周美琳上次送的進口奶粉,還未開封。王建國走過來坐在她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其實咱們也沒錯,親家之間沒必要勉強湊一起。”
話雖如此,但當張淑芬再次翻看兒媳婦朋友圈裡那張合照,看著周美琳緊緊摟著楊小雨和王磊的樣子,心裡還是泛起一陣酸澀。她不禁問自己,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是不是應該為了孩子的幸福,忍受這些小小的不愉快?
晚上王磊回來時臉色不太好,他說丈母娘有點不高興,覺得他們不給麵子。張淑芬把中午剩的菜熱了熱,擺在桌上:“我不是故意的,你要是覺得為難,以後她再請客,你就說我們回鄉下了。”
王磊沒說話,扒了兩口飯就放下筷子走了。門關上的那一刻,張淑芬感覺心裡空落落的。她收拾著碗筷,想起兒子小時候總是津津有味地吃她做的每一頓飯,如今連坐下來好好吃頓家常菜都成了奢望。
夜深了,張淑芬還坐在沙發上,手裡拿著周美琳送的蜂蜜罐,心裡亂糟糟的。人家好心請客,她一次次拒絕,確實說不過去。可一想到飯桌上那些攀比的話,那些讓人不舒服的提問,又實在提不起勁赴約。
王建國洗了水果過來,放在茶幾上:“彆想了,下次她再請,我去應付。”
張淑芬搖搖頭,知道他比自己還不愛應酬。王建國退休前是中學教師,性格內斂,最不擅長的就是應對周美琳那種咄咄逼人的熱情。上次飯局上周美琳問他退休金多少,他支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具體數字,回家後自責了好一陣,說給兒子丟臉了。
“其實我也明白,親家之間該客氣,可這種需要委屈自己的客氣,到底有沒有必要?”張淑芬像是在問丈夫,又像是在問自己。
王建國沉默了一會兒,說:“咱們這年紀,圖個心安就好。”
就在這時,楊小雨又發來微信,說她媽決定以後每周都請他們吃飯,直到他們去為止。張淑芬盯著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方,不知該回什麼。拒絕吧,怕兒子為難,怕親家真的生氣;答應吧,又怕自己吃頓飯再氣出病來。
難道親家之間,非要靠頻繁的飯局才能維持關係嗎?不想委屈自己,真的就是不懂事嗎?
那一晚張淑芬睡得極不安穩,夢裡全是飯局的場景——周美琳不停地給她夾菜,一邊夾一邊說“這個很貴的,你們平時吃不到”;王建國低著頭一言不發;兒子和兒媳婦尷尬地笑著;而她則憋著一口氣,怎麼也喘不上來。
第二天清晨,張淑芬早早起床,給王建國熬好中藥後,獨自下樓散步。小區花園裡,幾個同齡人正在打太極拳,她找了個長椅坐下,看著他們緩慢而流暢的動作出神。
“小張,這麼早?”鄰居老李散步經過,笑著打招呼。
張淑芬勉強笑了笑:“睡不著,出來透透氣。”
老李在她旁邊坐下:“看你愁眉苦臉的,遇到什麼事了?”
張淑芬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親家請飯局的煩惱簡單說了一下。
老李聽完哈哈大笑:“我還以為什麼事呢!這不簡單嗎?她請你,你也請她啊!選個你熟悉的地方,點你會點的菜,主動權在你手裡,不就行了?”
張淑芬愣了一下,這個簡單的建議仿佛一道光,照進了她多日來的困擾中。是啊,為什麼總是被動接受或者拒絕呢?為什麼不能主動出擊?
回到家後,張淑芬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王建國。王建國起初有些猶豫:“咱們請她去哪兒?她那嘴那麼挑,一般的館子怕是看不上。”
“就在家裡請。”張淑芬下定決心,“我做幾個拿手菜,簡單實惠。”
王建國想了想,點頭同意了:“也好,家裡自在。”
說乾就乾,張淑芬當天就給周美琳打了電話,邀請他們周末來家裡吃飯。電話那頭的周美琳顯然很驚訝,但很快便欣然接受了邀請。
接下來的幾天,張淑芬忙碌起來。她重新整理了客廳,換上了新買的桌布,甚至和王建國一起給牆麵刷了層新漆。她擬了一份菜單,全是自己拿手的家常菜——紅燒排骨、清蒸鱸魚、麻婆豆腐、蒜蓉青菜,還有王建國最拿手的西紅柿雞蛋湯。
王磊和楊小雨聽說這個消息後都很高興,主動提出要早點過來幫忙。張淑芬婉拒了,說她能搞定。
周六上午,張淑芬在菜市場精心挑選了最新鮮的食材。回到家後,她係上圍裙,開始有條不紊地準備。切菜、調味、燉煮,廚房裡彌漫著熟悉的香氣。王建國在一旁打下手,偶爾遞個調料或嘗個鹹淡。
“記得少放鹽,你血壓高。”王建國提醒道。
張淑芬笑了笑:“知道,親家母口味淡,我注意著呢。”
下午四點,門鈴準時響起。張淑芬深吸一口氣,擦乾手,走去開門。周美琳和丈夫張大力站在門外,手裡提著水果和禮品盒。周美琳穿著一身名牌連衣裙,妝容精致,與張淑芬樸素的圍裙形成了鮮明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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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請進,家裡小,彆介意。”張淑芬側身讓客人們進來。
周美琳進屋後迅速掃視了一圈,目光在剛粉刷過的牆麵上停留片刻,笑著說:“老姐家收拾得真乾淨。”
王建國招呼張大力坐下,兩人聊起了最近的新聞。張淑芬注意到周美琳正打量著客廳的布置,心裡不免有些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