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大彪跟著簡莉莉衝出派出所冰冷的鐵門,刺骨的寒風瞬間裹挾住他們,讓他一個激靈,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眩暈。派出所那番冰冷的推諉和簡莉莉絕望的哭聲,榨乾了他最後一絲心力。
“……喂?是……是老劉嗎?我是莉莉!……小方……小方出大事了!……”簡莉莉對著電話語無倫次地哭訴了幾句,隨即掛斷,轉向寇大彪,“快!林平路!他在家!我們去!”她衝到路邊,幾乎是撲向一輛剛下客的出租車,瘦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氣把住車門,一邊對寇大彪急促地喊:“阿彪!快上車!”
寇大彪像夢遊一樣被塞進後座。車內的暖氣撲麵而來,卻讓他胃裡一陣翻攪。他把自己沉重的身體摔進座椅,發出一聲沉悶的歎息,頭重重地抵在冰涼的車窗上。簡莉莉急聲報出地址:“師傅,林平路周家嘴路,麻煩快點開!”
出租車再次彙入緩慢的車流。窗外灰蒙蒙的街景在寇大彪疲憊的視野裡扭曲、晃動、溶解成一團模糊的光斑。發動機的轟鳴此刻聽起來像是催眠曲。他感覺到簡莉莉在旁邊焦躁地挪動身體,似乎還在低聲啜泣,但那些聲音都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被一層厚厚的棉絮隔絕。他的意識在滑落,每一次顛簸都把他往更深沉的夢鄉推去。他甚至沒看清路牌,也沒記住拐了幾個彎,隻感覺車子好像在一個弄堂口猛地刹住。
“到了!就是這裡!”簡莉莉推開車門,幾乎是跳了出去。
寇大彪用儘全身力氣撐開沉重的眼皮,踉蹌著下車。冬日的冷風嗆進肺裡,帶來短暫的清醒,但隨即被更為洶湧的疲憊淹沒。眼前是狹長、曲折、潮濕的林平路弄堂,兩側高高的舊牆遮蔽了天光,一股混雜著黴味、油煙和淡淡腐朽氣息的味道撲麵而來。簡莉莉焦急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招手示意他跟上,便一頭紮進了那迷宮般的狹窄通道。
寇大彪的記憶深處被觸動了——是這裡。剛退伍時,元子方母子就曾住在這,這裡是那個劉建鑫的家。
他邁開虛浮的腳步,跌跌撞撞地跟上簡莉莉。樓梯陡峭而狹窄,通向一扇幾乎嵌在牆裡的、油漆斑駁的老木門。簡莉莉用力拍了拍門板,不等裡麵回應,幾乎是撞了進去。
閣樓裡光線更暗,空氣凝滯,彌漫著濃重的劣質煙草和陳年灰塵的味道。一個乾瘦的身影佝僂在窗邊一張磨得油亮的藤椅裡,嘴裡的煙頭明滅著暗紅色的光。正是劉建鑫。他緩緩轉過頭,煙霧後那張溝壑縱橫的臉顯得格外平靜。
“老劉,現在怎麼辦?”簡莉莉撲到近前,聲音帶著哭腔,斷斷續續地講述著發生的一切:酒店餐廳的暴力拖拽、派出所的冰冷推拒、元子方的不知所蹤……
劉建鑫默默聽著,慢悠悠把煙頭在旁邊的搪瓷缸沿上摁熄了,缸裡積滿了厚厚的煙蒂。他渾濁的目光掃過一旁幾乎倚在門框上、搖搖欲墜眼皮打架的寇大彪。
“先不要急!”劉建鑫的聲音沙啞低沉,像老舊的門軸轉動,“現在外麵混的,人家都是求財,不會把你兒子怎麼樣的。”他頓了頓,枯瘦的手指敲了敲藤椅扶手,“我會想辦法去問問的。”
寇大彪勉強掀開快合攏的眼皮,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擠出乾澀的聲音:“爺叔……恐怕……沒那麼簡單。元子方……他賭球,欠了四十萬……躲在外頭跑路都跑了幾個月了……那幫人在酒店裡就打了他好幾拳了。”
劉建鑫鼻腔裡哼出一點模糊的聲音。“這也是他活該?”他淡淡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栽了跟頭,吃點苦頭……肯定免不了的。”他的語氣平靜得近乎殘酷。
“那……那現在怎麼辦啊?”簡莉莉抓住他言語裡那絲近乎冷酷的“鎮定”,聲音顫抖得厲害。
“慌什麼?”劉建鑫打斷她,帶著一絲不耐煩,“既然是虹口這一塊場子裡的,我找人先去打聽一下。”那雙看透世情的眼睛銳利地盯住簡莉莉,“不過,托人歸托人,話頭傳過去,最後落下來,關鍵還是看錢。人家費力氣綁人,圖的不就是這個?”
簡莉莉瞬間像被抽空了,帶著絕望的哭腔:“四十萬啊……我現在到哪去搞四十萬?我去賣血也不夠啊……”
劉建鑫的臉沉了下來,眉頭緊鎖,厲聲道:“哼!早乾嘛去了?!現在知道急了?!都是你,從小慣到大,把他慣得沒了邊!現在曉得怕了?!”他嚴厲的指責讓簡莉莉瑟縮了一下。劉建鑫喘了口氣,語氣稍緩,帶著命令式的疲憊:“行啦!肯定沒事的,等幾天看看再說。”
寇大彪隻覺得這些話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棉被在敲打他疲憊不堪的神經。他用力甩了甩頭想保持清醒,眼前卻陣陣發黑,身體靠著門框不由自主地往下滑。他掙紮著最後一絲力氣,看向簡莉莉,聲音微弱得像蚊蚋:“阿姨……那……那我真得……得回去……睡一下了……扛不住……有事……打我電話……”他甚至沒聽清彆人的回答,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摸到那陡峭的樓梯,憑著身體對休息的本能渴求,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這個散發著煙草味和無形壓力的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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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外冰涼刺骨的空氣似乎讓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扶著冰冷的牆壁,最後靠在弄堂口的電線杆上,冰涼的鐵質觸感讓他打了個激靈。視線模糊地掃過車流,他費力地抬起仿佛灌了鉛的手臂,朝著車流的方向,不甚確定地揮了揮。
一輛綠色的出租車減緩了速度,帶著猶豫停在了他麵前。司機搖下車窗,狐疑地打量著這個形容枯槁、靠在電線杆上喘著粗氣、衣服上還蹭著青苔汙漬的男人。
“錦……錦園小區……”寇大彪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著鏽鐵。
車門解鎖的哢噠聲響起。他幾乎是把自己“摔”進了後座。車廂內暖烘烘的空氣混合著劣質皮革和車載香薰的甜膩氣味,瞬間包裹了他,卻像一記悶棍砸在太陽穴上,讓他眼前發黑,胃裡翻江倒海。他癱軟在座椅裡,頭重重地磕在冰涼的車窗玻璃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猛地一頓,慣性將他狠狠摜向前方,安全帶勒住了鎖骨,尖銳的疼痛讓他短暫地睜開了眼。
“二十七塊五!到地方了!”司機不耐煩地敲著計價器的聲音像錐子紮進耳朵。
寇大彪摸索著口袋,手指遲鈍地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錢,遞了過去。推開車門,冰冷的風再次將他包圍。他踉蹌著站穩,眼前是熟悉的小區門口。
在寇大彪用儘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推開家門後,一股煎蛋的焦香從廚房飄來。
“回來啦?中飯吃了沒……”母親係著圍裙從廚房探出頭,話沒問完,就被眼前兒子的樣子噎住了。她看著寇大彪頭發淩亂板結,外套肩頭蹭著明顯的青苔汙痕,臉色灰敗得嚇人,眼下的烏青深得像被人打了兩拳,整個人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臟汙的氣息。
寇大彪對母親的詢問充耳不聞,他像一台耗儘能源的機器,機械地蹬掉腳上沾著泥汙的鞋子,胡亂扯下那件臟兮兮的外套甩在地上,發出“噗”的一聲輕響。他無視了母親欲言又止的擔憂目光,徑直穿過客廳,一頭栽向房間那張窄小的單人床。
羽絨被冰冷的觸感貼上臉頰的瞬間,寇大彪緊繃到極限的神經徹底崩斷。眼前一片漆黑,天塌下來也與他無關了——此刻他唯一需要的,是休息。
沉重的疲憊與紛亂的思緒如潮水般將他吞沒,意識瞬間沉入一片黏稠的黑暗。
黑暗並未持續太久。一道虛假而刺目的光線,猛地撕裂了他的視野。
寇大彪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錦江之星那間自助餐廳。空氣裡充斥著廉價食用油的哈喇味和消毒水的刺鼻氣息。餐盤裡堆著涼掉的油條,半碗白粥凝著厚厚的油膜。元子方低著頭,腮幫子一鼓一鼓地嚼著東西,含糊嘟囔:“兄弟,怎麼不吃了?”
寇大彪下意識伸手去拿勺子,指尖剛觸到冰涼的金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