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這兩日來酒店,搞得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如臨大敵。今日更甚,因為“老板娘”也到了。
而餐廳的大廚們,在酒店籌備之時,就聽莉秀小姐說過,這位爺是個會吃會做嘴又刁的主。早早的就開始準備,行政主廚親自上陣,拿出了十二分力氣,即便不能討一討歡心,也不能讓在菜品上挑出毛病來。
竹林深處,當正午的日頭斜斜漏過竹葉,碎金似的撒在青磚地上。李樂和大小姐手拉手出現在了餐廳。
李樂掃了眼,裝修風格和圖書館如出一轍。
榆木桌案泛著溫潤的光,藤編椅墊鬆鬆軟軟,粗麻桌布洗得發白,倒像是從舊年江南老宅裡借來的物件。
簷角的紙燈籠白日裡不亮,隻靜靜懸著,竹篾骨架襯著素白棉紙,影影綽綽映著窗外古樟的婆娑。
一股茶與荷葉清香漫進廳堂。侍應生腳步輕悄,引著兩人到了靠窗臨溪的座兒。
竹簾半卷,牆角的竹笊籬斜掛半幅日影,篩下幾縷光斑落在白瓷碗盞上,倒像是不經意間把山的晨色藏進了碗底。
正午的蟬鳴忽遠忽近,穿堂風掠過樟樹梢,這方寸之地,配上青瓷餐具,泛著幾分雅致和禪意。
“怎麼樣?”
“挺好,都說色香味意形,就這環境,即便菜做的一般,價格也得加個三成,另外,還有百分之十五的服務費。”
大小姐對李樂這種煞風景,壞心情的行為頗為不滿,在桌子底下,踩了一腳。
“哎~~~”
那一身“喲”字沒出來,就被吞了下去,隻因為小李禿子瞄見幾桌鄰桌的客人開始齊齊扭頭。
富姐又瞪了一眼,李樂諂笑,抬手招呼侍應生,“點菜。”
隻待片刻,幾樣菜便在一件件精心的美器承載中上了桌。
先是青瓷碗裡便臥著三兩枚醃篤鮮的筍尖。砂鍋底子鋪了陳年火腿骨,文火煨得湯色奶白,筍片浸在湯裡,脆生生地咬出山嵐氣。
之後,蒸籠掀開時白霧嫋嫋,一道腐衣什錦菇,豆腐衣裹著菌子,吸飽了高湯的鮮,顫巍巍躺在荷葉上。嘴刁的李樂一口就吃出這豆腐衣是現揭的,薄得透光,褶子裡藏著幾粒薺菜末,咬下去春水似的化開。
臨安特色龍井蝦仁??,蝦肉透亮如春冰,蜷成小舟模樣,茶粉撒得勻停,碧綠碎末浮在琥珀芡汁上,如茶山落進了一池西湖水。
隻看模樣,小李出資就知道是現剝現炒,火候正好,緊不得慢不得,要將茶香滲進蝦肉的鮮甜裡。一筷子下去,舌尖先嘗到龍井的清氣,再咬出蝦肉的脆韌,仿佛咬碎了穀雨前新發的嫩芽尖。
鰻魚紅燒肉燜飯,黑陶缽裡油亮亮的。鰻魚皮酥肉糯,紅燒肉燉得鬆軟,頂上抹一星黑鬆露醬,混著柴火灶燜出的焦香。米飯粒粒分明,拌著醬汁吃,有些像農家灶台上的粗瓷碗,滋味卻精細得多。
當然,來臨安,總少不得一碗蓴菜做湯。
湯色清碧,綴著幾粒新剝的河蝦仁,蛋清勾的芡像極了三潭印月的漣漪。瓷勺輕攪,蓴葉便舒展開來,滑進喉頭時恍若飲了半勺西溪的煙水。
點了個甜點青團。青團皮子侍應生說是用虎跑水揉的,隱隱透出裡頭棗泥餡兒,咬開時艾草香混著蜜棗甜,配一盞九曲紅梅,琥珀色的茶湯映著竹簾,竟分不清是茶苦還是艾香更醒神。
一桌菜肴,餐廳經理遠遠瞧著,還擔心有剩,可等到最後帶著主廚上前,才發現都被這位爺塞進了肚裡。和主廚對視一眼,心說,莉秀小姐說的會吃會做嘴刁尚未可知,但這胃口,嘖嘖嘖。
“會長,李先生,二位可還滿意,給提提意見?”
“挺好的,我沒什麼意見,繼續保持。”大小姐搖搖頭笑道。
李樂起身和主廚握了握手,笑道,“王師傅的手藝果然名不虛傳,這道醃篤鮮的吊湯功夫果真有耀雲大師親傳的底蘊,春筍脆嫩與鹹肉的陳香融合得渾然天成。”
“您過獎了,那這鰻魚紅燒肉燜飯.....”
“鰻魚脂香與五花肉的醇厚相得益彰,尤其這醬汁慢收的功底,可見有三成油溫養著炸的耐心,還有,問您個事兒。”
“您說。”
“分三次淋汁?”
“是。”主廚眼前一亮,點頭。
“還有這燜飯底層荷葉,既有清香又能解膩,王師傅,受教了。”
“李先生客氣,都是些小伎倆。”
“做菜麼,不就是在這一個個的小竅門的積累和應用?”
“您是會吃會做,那龍井蝦仁.....”
“蝦仁脆彈度堪稱教科書,龍井香氣穿透,口口回香。不過,我有點兒小拙見。”
“彆,彆,您給意見,我們下次改進。”
“王師傅大氣。我想說,器皿如人衣,試試換個青瓷盞承裝呢?就像這越窯瓷,古人講究溫盞候茗,現在雖不用古法,但器皿總歸是茶饌的靈魂衣裳。王師傅以為呢?”
聽到這兒,主廚先是一愣,隨即點點頭,“好,我回去就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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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和主廚聊了幾句,李樂和大小姐攜手而去。
餐廳經理門口恭送,長舒一口氣,衝主廚笑道,“王師傅,辛苦。老板和李先生看來很滿意。”
“哎.....”
“呃,王師傅?”
“啊,今天丟人了。”
“丟人?李先生不說很好麼?”
“青瓷盞。李先生是行家,這是點我盤子溫度不夠,娘希匹,這幫小赤佬,一個不注意就給我出岔子,董經理,您忙,我回去收拾他們去。”
“哎哎,王師傅,王.....”
餐廳經理看著主廚跨步走向廚房,站在那兒開始回想,剛才服務時,有沒有遺漏的地方。
。。。。。。
八月的天竺山,像浸在青瓷碗裡的一汪碧水,透亮溫潤。
路麵泛起潮,幾片桂葉打著旋兒落在天竺溪裡,如一艘艘小船向下駛去。
溪邊茶寮的竹簾撩起,老板娘支著炭爐煮水,茶氣軟軟地漫到人鼻尖底下。
路兩畔野芋葉子闊得能遮住半張臉,風一搖,漢服長袖般搖曳著。
李樂一手攥著大小姐的手腕,倒像是攙著西太後逛頤和園,一手搖著不知從哪兒摸來的折扇,嘴裡念叨著“山名天竺堆青黛,湖號錢唐瀉綠油”,可扇麵上卻印著“全城收藏,恭迎品鑒,5888元平,歡迎垂詢”,怎麼看怎麼不搭。
兩人沒走幾步,便鑽出柏油路,踩著一條被林蔭遮蔽的青石板路向上,溪水在石縫裡叮咚著。
“瞧這水像不像綢緞?”富姐蹲身撩了把溪水,“嘶~~~還是冰鎮過的。”
李樂摸出毛巾浸透擰得三分濕七分乾,彎腰給大小姐擦著臉,“可不,這溪水從唐朝就開始涼快人,白居易說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說的就是咱們腳下這塊地界。涼快了吧?”
“嗯!你呢?”
“我耐旱。”
攜手又行,轉過一處小小的山坳,忽見兩株老楓香樹絞纏著生出片綠雲,枝葉間漏下的光斑晃得人睜不開眼。李樂伸開折扇在腦門上一擋,開始扯淡,“知道這樹多少歲數不?宋朝那會兒,蘇東坡在這兒畫過枯木怪石圖.....”
“你以為我傻?上麵有牌兒,寫著呢,270年。”
“得,讓你識字兒就這點兒不好。”
“不是你說的,加強學習?”
“我反悔了,娶妻娶文盲,活的長又長。”
“李樂?”
“嘿嘿嘿。”
說說笑笑,過“三竺空蒙”山門,拐過一道赭石山牆,蟬聲忽然稠密起來,忽見一座黃牆黑瓦的廟宇,半掩在竹篁裡,黃牆被爬山虎啃出個綠窟窿,大小姐仰頭數瓦當上的忍冬紋,又看到簷角銅鈴,“這鈴鐺該有千歲了吧?”
“建寺那會兒,隋文帝還在吃奶呢。不過這些,經曆代重修,早先的,早不知道去哪兒了。”
大小姐點點頭,又指著牆根下,“看,青苔都開花了。”
李樂瞄了眼,知道其實不過是雨漬洇出的黴斑,卻又胡說道,“這叫空階苔色連深竹。”話音未落,半掩的寺門裡,走出一拎著笤帚的灰衣僧人,開始清理香爐。
帚尾掠過斑駁的香爐,“簌”地驚起石階縫裡兩隻油亮的灶馬,蹦跳著鑽進一旁殘碑的裂紋裡。
“小師傅?”李樂湊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