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圖書館湧出的人流裹在深色大衣裡,步履匆匆,像一片移動的、沉默的陰影森林。
李樂搓了搓臉,裹緊圍巾,把那份打印出來、還帶著打印機餘溫的月度文獻綜述報告塞進背包夾層,紙張邊緣幾乎被他的手指捏出毛邊。
渾身帶著熬夜的疲憊和對第一次正式月度組會的忐忑。
飛抵倫敦前,總以為自己的博士生涯會是英倫風度般的從容,在森內特的辦公室裡翹著腳,喝茶聊天,自己安排節奏便是常理,畢竟都知道,這裡的博士,自律為重,導師多是燈塔而非舵手。
可森內特那老頭的歡迎熱茶還沒涼透,進到二導克裡斯汀娜·克裡克特教授的辦公室去做問候時,那冷硬的能夠穿透五塊磚厚牆體的聲音,讓李樂終於明白,剛剛老頭子嘴角有意無意間顯露出的壞笑,代表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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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你這學期的研究計劃的初稿我看完了。第一頁第五行,文化適應這個籠統框架要刪掉,不能作為你的理論支撐。我要看到具體的理論對話點,不要寬泛的傘形術語。”
“結論段第三句的邏輯鏈條不成立。你所引述的祛魅過程與之前的符號流動性證據斷裂。重寫,或者徹底刪除這個華而不實的理論標簽。”
“請嚴格遵守該學者本人發表的英文文獻署名字樣。這種音譯錯誤是對學術身份的不尊重。”
“將亞文化群體僅僅按線上、線下粗分?忽略內部身份流動性、階層滲透交叉?這分類會淹沒關鍵細節。你的方法章節至少需要細化四個維度。”
克裡克特的像一把小刀切開泡沫板,李樂硬著頭皮給才見了第二麵的二導解釋預設劃分在現有文獻中的先例,試圖爭辯。
“已有文獻?”克裡克特筆尖停頓,終於抬眼直視他,“se不是讓你複述文獻的地方。你要做的,是超越它們。拿出你的理由,告訴我你為什麼在這裡切開第一個切口?如果隻是因為彆人做過就心安理得,”
語氣裡每個字都帶著金屬的棱角,“那你研究的價值在哪裡?”
“下周一下午三點之前,重寫第五節給我,然後周二上午十點,帶著你選定的三個具體理論家文獻來辦公室見我,不準遲到。”
“教授,今天星期五,兩天時間.....”
“你以為我在和你談條件?”
“呃,好吧。”
“還有,記住,去掉假期和睡覺的時間,你已經缺席了兩個多月的學習周期,你還是從社會學跨過來人類學,一些理論基礎非常欠缺,需要補課。”
“而且,以後每年你都會這樣,希望你好自為之,我不確定四年之後,你能不能從我的手裡拿到簽名,即便是森內特那個老東西說情。”
李樂點點頭,接過自己那篇已經滿紙橫線,引號,刪除等紅筆印跡的研究計劃,一腦袋的問號出了門。
而接下來的日子,這些問號一個一個的變成了無奈的疲憊的省略號。arysupervisor,負責學生的主要研究方向和學術指導,教程占到75的,另一位是副導師supervisor,負責提供額外的支持和指導,占到教程的25。
不過到了李樂這裡,森內特除了提一下方向性的概括,解答一些疑問,提供一些文獻,其他的,幾乎全都扔給了克裡克特。
而克裡克特,總是以“你缺席”,“你少了研究,再浪費時間,你就要完了”作為每次談話的開頭,讓李樂從在se讀博的第一個月開始,就過上了一年製碩士的生活。
一天24小時,除了十四個小時在圖書館,四個小時回到滑鐵盧的公寓的讀書碼字,中間偶爾的討論授教,硬生生把自己的睡覺時間壓縮到了五個甚至是四個鐘頭。
圖書館是唯一巢穴,熒光燈照著桌麵泛藍的筆記紙,如夜光下枯骨。
耳機線纏繞過脖子,反複播放的理論嗡嗡混作不明所以的聲響。
一口口灌下苦冷泛酸的咖啡,成了濃縮的生命線。
當熹光落在書頁上,就像瀕死者窺得天國的微光,胸腔雖漲滿了疲憊,卻蒸騰起一陣扯淡的驕傲,特娘的老子竟在無知的黑洞邊界,又活了過來。
就在李樂以為隻是自己時,卻在係裡那間簡陋的,彌漫著廉價咖啡味道的茶水間裡,遇到了一位某種意義上的“師兄”,頭發稀疏得像被知識過載碾壓過之後,又被羊群啃食了之後的醜國人。
說到克裡克特的名字,這位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縮了下脖子,
“我上周那篇文化符號分析的短論,被她退了三次。”
“師兄”打開筆記本,點開郵箱,幾版麵目全非的文字靜靜陳列,最後一封回信赫然在列。
“aen,明天上午十點,帶上修改稿和你完整的思路過程記錄紙,在dph四號討論室見我。不準遲到,你離”
落款是那個精確刻在時鐘上的簽名,cricket。
師兄的聲音飄在半空,“她的討論從來都是單向風暴,問題像冰雹一樣砸過來,你還沒站穩,她下一句已經封死所有借口。思路過程紙?就是要把你思考過的每一個死胡同都給她看!”
“每次離開她那間冰冷的辦公室,都像剛卸下幾百斤重的鎧甲。”
咖啡機的轟鳴裡,那苦澀似乎已滲入字句,“進度報告那次,她把我研究設計中預設的一個調查流程揪出來,追問我十幾次為什麼不是另一個模型.....最後她盯著我眼睛說,艾倫,這種想當然的預設會毀了你的整個田野。那晚夢裡都是那句話在回放。”
“那位女士,她能讓最硬的石頭感覺到痛。”艾倫拍拍李樂的肩膀,深感共情,“但她手下完成的博士論文.....像塊打磨好的水晶,銳利又通亮。想畢業?忍著吧,嘛福潤德,沒有彆的路可走,保重。”
倫敦鉛灰色的雲低低壓在學院的古老建築上,光線微弱。
李樂劃拉一下腦袋,抱緊了懷中裝著那份“墨跡”未乾的報告,紙頁沉甸甸的觸感,像浸透了某種另類的希望。
在克裡克特女士嚴苛如熔爐的目光下,也許隻有燒儘所有惰性才能煉出一塊真正的金子。
忽然想起,自己修改了七次的關於文化的他者與自我的簡述終於過關的那天,克裡克特那難得未帶批判的回郵,“雖然很小,但好在,往前,略微,蠕動了一下。”
她在隱晦的說我是條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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