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樂拘謹帶著點兒小興奮,克裡克特則隨意又優雅地在沙發上坐下。
“尤爾根,李正在研究互聯網上那些新冒出來的部落和他們的交流方式。他對你那關於公共領域的老概念在新世界裡還能不能喘氣,很感興趣,所以,你和他聊聊?”
哈貝馬斯看向李樂,“很棒的切入點。哦,對了,這裡。”
老爺子說著,從沙發跟前的一個架子上,拿出了一遝打印件和幾本雜誌,遞給李樂,“克裡斯汀娜一和我說起,我就想到李樂這個名字有些熟悉,讓助手找了找,果然,就是你這個小夥子。”
李樂欠身,接到手裡,一瞧,都是自己這幾年發表的關於網絡社會的文章,上麵,還有不少的,手寫的批注。
“先生,這些,您都看過了?”
“有的早看過,有的,昨天才看。很有意思,怎麼樣,最近又有什麼的新的東西?”
“呃.....有的,不過,更偏向人類學一些,比如,象征資本的流動與轉化這些。”李樂伸手比劃著。
“我不讓你帶來了麼,給他看。”克裡克特說道。
“哦,好。”李樂沒想到沒怎麼寒暄,就這麼開門見山。
忙不迭從自己的背包裡,拿出幾份打印好的文稿,雙手遞了過去。
“嗯,不少麼。等我一下,我先粗略的看一下。”哈貝馬斯接過文稿,往後一靠,手肘枕在沙發扶手上,歪著身子,一張張掀看起來。
克裡克特順手從一旁的書桌上拿起兩本書,扔給李樂一本,那意思,彆閒著,看書。
李樂瞅了眼,海德格爾的“根據律”。
一本書,靜靜的翻到第十五頁的時候,聽到一聲咳嗽,合上書,看過去。
哈貝馬斯微笑道,“雖然還有些稚嫩,但很....怎麼說,前衛?”
“說說看,年輕人,你覺得那些聊天室、論壇,嗯,現在好像還有叫博客的?你是怎麼理解的?”他的語氣輕鬆,帶著探討的意味,絲毫沒有權威的架子。
小李還在組織語言,卻聽到克裡克特先遞了話。
“尤爾根,這些,你看他的文章就行了,現在,李的研究觸及了核心問題:當公共領域的邊界被那些無形的數字塵埃,借用那位教授的高見,重新塗抹,我們該如何理解這新的版圖?是更開放了,還是更分裂了?”e...啊,公共領域....)”哈貝馬斯放下文稿,雙手交疊放在微凸的腹部,輕輕歎息一聲,帶著一種混合了懷念與憂慮的複雜情緒。
“克裡斯汀娜,李,想想我們腳下這座城市,幾個世紀前,商人們在這裡交換貨物,也交換思想,法蘭克福的咖啡館也曾是孕育批判精神的溫床。”
“那是物理空間賦予的‘在場感’,人們麵對麵,看著對方的眼睛爭論,謊言和輕浮的言辭更容易被戳破。”
說著說著,他目光變得深邃,“現在呢?我們有了一個無比龐大的‘數字廣場’。李研究的那些虛擬禮物、點讚、分享,它們確實在構建新的連接,新的聲望體係,甚至是新的權力網絡。”
“這很有趣,布爾迪厄的資本轉化理論在這裡找到了新的舞池。一個前所未有的、去中心化的、民主的公共領域?聽起來很美,不是嗎?”
“但事實呢?”克裡克特接話,麵無表情。
而剛想張嘴的小李又被打斷,隻好搓著手。
“我看到的,是把你引向和你想法一致的人。爭論?常常變成標簽化的互擲泥巴。共識?變得比在物理世界裡達成還要困難百倍。信息的極速傳播,往往伴隨著理解的退化和情感的極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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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樂想起論壇裡,留言板裡那些瞬間爆發的、毫無建設性的罵戰,深有感觸地點點頭。
“是的,教授。在我的觀察中,理解似乎不再是目標,戰勝對方才是。真誠性常常讓位於表演性,開始出現為了吸引流量關注、鞏固圈層認同,編造的故事,似是而非的流言等等。”
“而真實性在變得格外脆弱,陰謀論和假新聞有時比真相跑得更快。人們變得更盲目下結論,站立場。”
哈貝馬斯讚許地看著李樂,“瞧瞧,你抓住了關鍵。”
“關鍵?”
“是,交往行為的靈魂,追求理解,在這個數字廣場上正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戰。”
“過去,我所強調的,通過理性對話達成共識的理想言語情境,其前提,參與者願意並且能夠基於更好的論據,修正自己的立場。”
“但是在匿名性、碎片化傳播和一種有意的操控下,變得岌岌可危。”哈貝馬斯攤開手,帶著一絲無奈的自嘲幽默,“我這個老派的理論,是不是快被你們的數字隕石撞碎了?”
“不完全是,尤爾根。”克裡克特難得地放緩了語氣,“我和李樂都覺得,你的診斷依然精準。”
“哦?”哈貝馬斯看向李樂,眼神裡那意思,你來說,彆總讓這老太太嘚吧嘚,嘚吧嘚。
李樂笑了笑,說道,“這是係統,比如資產、權力,現在還要加上算法邏輯,對生活世界,那個我們日常交往、共享意義、基於理解的世界,一種更深層次的殖民化。”
“社交平台,它們看似是公共領域,實則更像一種新型的、半公半私的、被商業邏輯和係統法則深度滲透的混合體。它們提供表達的空間,卻未必提供理性溝通的土壤。”
哈貝馬斯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沙發扶手,“半公半私,是的,李,這個描述很妙。它們模糊了邊界,讓私人情緒、未經反思的觀點像洪水一樣湧入公共討論的空間,衝垮了理性對話的堤壩。我們獲得了表達的形式上的平等,卻可能失去了形成公共意見的質量和力量。”
李樂一愣,隨即恍然,“您是指,集體理性?”
“是的,那種能真正影響公共事務、監督權力的、經過淬煉的集體理性。”說完,老頭頓了頓,看向李樂。
“作為來自最講究集體理性的國家的你,你在你們那兒觀察到的現象呢?”
李樂想了想,“同樣充滿活力,也同樣麵臨挑戰。”
“信息極化和情緒化爭論確實存在。但或許,或許因為文化背景和治理模式的不同,也存在一些獨特的張力。比如,對集體共識的傳統追求,有時會與網絡上的多元表達甚至激烈爭論形成碰撞。平台的角色也更為複雜。”
“人們渴望發聲,也渴望被理解,但如何在眾聲喧嘩中找到通往共識的路徑,依然是巨大的難題。”
小李巧妙地避開了過於具體的討論,回到理論層麵。
“那您覺得,這新技術帶來的空間,還有機會成為您理想中那種公共領域嗎?還是說它注定會走向碎片化和對立?”李樂問出了心中最大的困惑。
“不要過早下結論,也彆指望技術本身會解決問題,每一種新的交流媒介出現時,都伴隨著擔憂和混亂。”哈貝馬斯看向李樂,眼神重新變得溫和而堅定。
“想想印刷術剛普及時的宗教論戰小冊子,想想廣播和電視興起時的宣傳狂潮,互聯網,它還很年輕,像一個剛剛學會奔跑的孩子,跌跌撞撞,方向不明。”
“工具本身是中性的。關鍵在於我們如何用它,社會如何引導它。新的空間需要新的規則、新的媒介素養,也需要我們這些老家夥,還有你們這些年輕人,持續地批判、反思和建設。”
他笑了笑,帶著點自嘲的幽默,“也許我這套理論,就像我鼻梁上的老花鏡,看舊報紙還行,看你們那些閃爍的屏幕,得配副新的才行。”
“但這副鏡片的核心,對理性溝通和人類共同生活可能性的信念,我希望它永遠不會過時。”
克裡克特一旁,“尤爾根的意思是,彆指望技術自動解決問題,也彆急著給它判死刑。關鍵在人。”
看向李樂,“理論是地圖,但田野裡的路,得你自己趟,還得小心彆被藤島那樣的路障絆倒,雖然他可能隻存在於他自己的理論孤島上。”
“克裡斯汀娜總結得總是這麼精辟。”哈貝馬斯哈哈一笑。
這時,助手送進來三塊黑森林小蛋糕。
“李,來,邊吃邊想,問題永遠比答案多,這才是思考的樂趣,不是嗎?”
李樂看著眼前這位睿智、博學卻又謙遜、幽默的老頭,忽然覺得那些關於網絡社會宏大的命題,仿佛也帶上了一點生活的甜香和溫度。
他拿起叉子,用力地點了點頭:“您說得對,教授。思考的樂趣,還有美食的樂趣,都不能耽誤。”
“哦?你也喜歡美食?”
“不光喜歡吃,還喜歡做,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嘗一嘗美好的,地道的中餐?”
克裡克特瞥了李樂一眼,心說話,又來,又來了,森內特那老家夥,就是這麼被俘虜的,當然,那道宮保雞丁很不錯,什麼xiaoizhikou?酸甜味兒,veryn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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