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著兩人緊閉的嘴。
曾敏笑了笑,“怎麼,仿我的畫,還冒我的名拿出去賣,敢做不敢當?算了,兒砸?
“誒,媽!”
李樂上前一步,長毛和小平頭感覺一座小山侵來,就是一哆嗦,抬起胳膊,往後躲著,“彆,彆打!”
“嗬嗬嗬,放心,都是文明人,不打人,我打電話,報警。”
“也,彆,彆,我,我們就是畫個畫。”
“畫畫?行啊,回頭進去了,有帽子叔叔給你們普法。”
“說,說,我叫吳川,他叫郝大有。”
瞧見李樂掏手機,小平頭忙說道。
“哪兒人?”
“黔省,普定。”長毛嘀咕著。
“我,我烏蒙。”小平頭接道。
兩人像兩根繃緊的弦,嘴唇發白,眼神在曾敏和戴瑞霖之間惶惑地遊移,不知這審判後麵藏著什麼。
絕望裡剛透出點被專業點評澆灌出的微光,又被這現實的逼仄壓得黯淡下去。
曾敏和戴瑞霖對視一眼,“畫得出來東西,說明眼睛和手沒廢。底子還在,就是沒人歸攏。”
“這筆頭功夫是磨出來了,可自己的東西呢?都描彆人的畫喂狗了?”
目光落在兩人沾滿顏料星子的舊t恤上,又掃過這間悶熱、彌漫著酸臭味的小屋,還有牆角的小桌上,摞著的幾箱方便麵包裝袋,無聲地訴說著某種堅持的代價。
“畫這個,”曾敏下巴朝畫架上那幅接近完成的芭蕾少女仿作一揚,“這些仿畫,你們一天能出幾張?”
長毛郝大有喉結滾動,囁嚅道,“快,快的話,一天半張。要等顏料乾透,急了筆觸就不像。”
又指了指小平頭吳川,“他手穩,勾線準,我鋪大色塊快。”
吳川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褲縫上凝固的顏料塊,“快的話,兩三天一幅。”
戴瑞霖蹲下身,撚起地上一管擠得變形的白顏料,輕輕一嗅,眉頭微皺,“就靠這玩意兒模仿麥克哈丁?”
“一幅,那個姓劉的給你們多少?”
“一百二。”吳川飛快地瞥了一眼李樂,生怕這數字觸怒了眼前這位。
“多少?”
“一百二,打的貴點兒,兩百四五,再小的,更便宜。”
戴瑞霖歎口氣,不知是唏噓還是嘲諷,“嘿,劉安富那老小子,轉手就能標個五六千。這活兒,乾了多久了?”
“去年冬天開始的。”
“說說吧,基本功紮實,筆性不差,怎麼把自己埋汰到這堆高仿裡了?你們是幾幾屆的?滇藝油畫專業一年就那麼幾個人,我怎麼沒印象?”
“我們不是滇藝的。”
“那就是川美的?我說呢,帶著點兒表現主義的味兒。”
“也,也不川美的,我們沒上過美院。”
“沒上過?”
戴瑞霖臉上現出詫異,“那,考過沒有?”
“考過。”
“沒考上?”
郝大有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難堪,像被戳破了最後一層偽裝,“!我考了兩次川美,一次滇藝,一次粵美,素描拿過考場最高分,色彩也拿過,三次進過小圈.....”
“那怎麼.....哦,文化課。”戴瑞霖看向曾敏。
聽到這話,郝大有拳頭攥得死緊,“文化課,每次都差那十幾分!”
“你呢?”曾敏問小平頭,“你也是文化課?”
“呃.....”
“吳川他更狠,六次!川美、國美、粵美,一家兩回,除了前兩次專業沒過,後麵,素描卷子都被當範本貼過牆。”
“嗯,我英語差,回回十幾分。”
“十幾?”李樂嘬了嘬牙花子,“你就是拿腳踩,也能弄個三四十分吧?沒想過挽救一下麼?報個補習班?”
“想過,可,沒錢,前幾次家裡還能供,可後來,供不動了,我們倆,都是農村出來的。輔導,都是自己看書或者,碰運氣。”
“沒錢?那你們畫畫哪來的錢?”
郝大有說道,“就在畫室打下手,教小孩畫個蘋果梨子,或者去印染廠描點花樣子,糊口。”
吳川想說什麼,最終隻是用力地點了點頭,把那點話咽了回去。
六次、四次。
屋裡一時安靜下來,隻剩下這數字回蕩在狹小的空間裡,窗外遠處傳來的、不成調的吉他掃弦聲和隱約的叫賣聲。
“所以,後來,就乾了這個?”
吳川點點頭,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去年,老劉找上門,說這活,比代課來錢快,還不耽誤自己練手。就是畫著畫著,有時候覺得自己手都臟了。”
曾敏靜靜地聽著,臉上看不出什麼波瀾。
走到窗邊,用指尖撩開那臟汙布簾的一角,望了一眼樓下混亂嘈雜的麻園街景,扭曲的電線杆,蜘蛛網一樣的電線,破爛坑窪的路麵,奔跑的野狗,油膩的攤位,違章房的屋頂晾曬的花床單在熱風裡招搖。
這光怪陸離的藝術貧民窟,就是這兩個年輕人掙紮著供養夢想的土壤。
轉過身,走到小平頭剛才未完成的仿作前,拿起筆,在臟兮兮的調色盤上勾勒幾下,精準地點在芭蕾舞裙擺邊緣一抹極淡的鈷藍冷光上,“這裡,原作用的是群青加一點點玫瑰紅調出的灰,冷中透暖,像早春湖麵反光。你用酞青藍加白,省事,但薄了,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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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抹了幾筆,又把筆遞給吳川,“自己看看。”
吳川接過筆,看了眼畫,一愣,眼中閃出恍然,郝大有也瞧向畫。
曾敏把草帽在手裡隨意地轉了個圈,看向兩個年輕人臉上,那眼神不再是審視畫作時的銳利,反而帶上了點,近乎是長輩看自家不爭氣又倔強小輩的複雜意味。
“麻園這地方,養得出野草,養不成大樹。”
“野路子畫到死,也就是個畫匠。想當畫畫的,根子得紮在土裡,苗子得朝著光長。你們這點子野勁兒,野得不對地方。”
目光在長毛那布滿血絲卻依舊倔強的眼睛和小平頭緊抿的嘴唇上停留片刻,像是在做最後的掂量。
然後,曾敏拋出了一句話,“滇藝、川藝考不上,換個地方考,去燕京,試試央美,怎麼樣?”
“……”
央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