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的江南,天色總是灰蒙蒙的,像是蒙了一層洗不淨的薄紗。
空氣裡泛著冰冷的潮氣,絲絲的往骨頭縫裡鑽。
行道樹枝杈光禿,幾片頑強的枯葉在風中瑟縮。陽光像個跑龍套的演員,偶爾穿透雲層,也是淡白無力的,照不暖路上匆匆的行人。
下午三點多,一輛黑色的奧迪車裡,李晉喬靠在後座,眉頭微蹙,借著車窗透進來的天光,翻看著腿上攤開的幾份文件和報告,不時把夾在耳朵上的筆拿下來,在紙頁邊緣寫著批注。
“小沈,”他頭也沒抬,開口問道,“上午在老楊他們那,提的那個老舊小區治安監控盲區增補的經費申請,辦公室那邊初步核算有反饋了嗎?”
副駕駛上的秘書沈誌剛立刻轉過身,手裡拿著打開的筆記本,“剛出發前我和老周通過電話,他們初步看了,認為其中關於鋪設和部分高端球機的預算確實偏高,建議可以優化方案,采用性價比更高的線纜和定點槍機組合,能節約大概百分之十五到二十。詳細意見,明天上午能出書麵報告。”
“行。”李晉喬在報告某一欄劃了條線,“讓他們抓緊,報告出來先送我看看。另外,跟裝備處的老劉也說一聲,下周找個時間,讓他們處裡和老楊的人,一起開個視頻協調會,把方案和預算敲死,彆拖,拖到年後又不知道是什麼光景了。”
“好的,領導,我記下了,回去就聯係。”沈誌剛飛快地在本子上記錄著。
車內恢複了短暫的安靜,隻剩下紙張翻動的細微聲響和引擎平穩的嗡鳴。
過了一會兒,李晉喬合上最後一份文件,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眉心,抬眼看向駕駛座,“誒,老彭,估摸著還有多久能到廳裡?”
司機老彭瞥了一眼儀表盤上的時間,“李廳,不堵車的話,差不多還得一小時,五點前肯定能到。”
老李略一沉吟,對沈誌剛道:“小沈,給辦公室的花總、治安、科信的負責人打個電話,通知一下,五點半,到我辦公室開個小會,把這幾天看到的幾個突出問題,尤其是幾個市技防覆蓋和基層所隊應急通信保障的問題,再碰一碰,議個初步的解決思路出來。”
沈誌剛聞言,臉上露出些猶豫,轉過頭道,“領導,要不.....放到後天吧?您這一大早就出發,跑了好幾個點,連軸轉了一天了。”
“再說,這連著元旦節前後各種事,您都快一個月沒正經休息過一個周末了,明天正好您原本也說要調休.....”
老李歎口氣,“算了,今天有今天的事兒明天有明天的事兒能處理的就趕緊處理了,等後天再有彆的事一來,一衝一擱,細節忘了,勁頭也泄了,又成了紙上談兵。”
說著順手把腿邊的幾個文件遝了遝,遞給小沈,“那什麼,我眯一會兒,快到的時候叫我。”
說完,兩腿一抬,身子一蜷,半躺著窩進了後排座椅,閉上了眼。
沒兩分鐘,車內便響起了電鑽一樣的鼾聲。
沈誌剛和司機老彭對視一眼,都無奈地笑了笑。老彭悄悄調高了空調溫度。下意識地又將車速放得更平穩了些。
“誒誒,降什麼速的,正常開。”
“啊?不是,李廳,您不是睡著了麼?”
“嘁,睡覺又不耽誤耳朵放哨。”
“得,走著。”
車子駛入臨安市區,窗外的高樓和車流逐漸密集起來。眼看再轉過兩個路口就要到省廳大院,沈誌剛輕聲喚道,“領導,快到了。”
老李聞聲睜開眼,打了個哈欠,隨後手一撐,“誒,嗨,呦?”
小沈瞧見李晉喬半歪著身子,停那不動了,“咋,領導?老彭,停.....”
“停個屁,腿麻了,緩緩。”
“誒,誒。”
好一會兒,李晉喬才直起身,扭扭胳膊擰擰腰,一探身從前排座椅後方的隔板上拿下一個半舊的黑色皮革手提包,打開,從裡麵掏出一個寫著“超市”倆字的塑料袋,解開來,取出一條折疊整齊的毛巾和一把塑料梳子。
又擰開一瓶沒喝完的礦泉水,開了車窗,倒了些水在毛巾上,pia在臉上,用力搓了搓臉,涼意襲來,精神一振。又拿起梳子,對著車窗玻璃映出的模糊倒影,將剛才睡亂的頭發梳了梳。
最後,嘴角一咧,“噫~~~~”
沈誌剛從後視鏡裡看著,忍不住笑道,“領導,您這可是把車當臥室了啊,裝備真全。”
李晉喬收拾好東西,嘿嘿一笑,摸出根煙,點上嘬了口,“嘶~~呋~~~~臥室?一聽你小子就是沒長年蹲過點、跑過一線的。對於我們這種老民警來說,這車啊,有時候它不光臥室,還是餐廳,”頓了一下,又帶著點調侃,“甚至還是廁所。”
沈誌剛一愣,“廁所?這睡覺吃飯能理解,這....”
“可不,”老李眼裡帶著點追憶,“早年我剛分到火車站派出所,蹲坑守那幫車盜販子,幾個人擠在一破麵包車裡,一窩就是一夜,不敢下車,怕驚了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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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喝好解決,可內急了咋辦?就全靠喝剩的飲料瓶啤酒瓶解決。那不就是移動廁所?那時候我們幾個還比呢,看誰尿得黃,說明誰火大,腎不好!哈哈哈哈~~~~”
車內頓時響起一陣笑聲。
“要我說,你們這些一上來就進機關的,基層培訓時長還是不夠,經的事兒也少,沒在一線摸爬滾打過幾年,值大夜,熬通宵,處置過家長裡短,抓過逃犯的,有些工作就是不好理解和開展。”
“那行,李廳,那您放我下去唄?”
“你真願意?”
“昂,真願意。其實,一直待在機關,早覺得沒意思了,我刑事警官學院畢業的,就想拿槍不想拿筆。”
“你啊,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真要你長年累月在基層,爹媽爹媽顧不上,媳婦兒媳婦兒見不著,孩子孩子管不著,你就不這麼想嘍~~~~”司機老彭笑道。
“我不結婚。”
“不結婚?不結婚你整天往技術處人小麥那跑什麼?”老李往車窗外彈了彈煙灰。
“就是,李廳,他中午還給人排隊打飯呢,就食堂每周三的那個炒臘肉,兩份兒!”
“不是,我沒有,李廳,彆聽老彭瞎說。”
“喲喲喲,這有啥不好意思的,大小夥子,看中了,就得穩準狠,趕緊滴,我聽說祁廳那邊的小蔣對人小麥也有心思的,你可彆起個大早趕個晚集。”
“誰?蔣國宇?他那三寸丁,小麥能看上他?”
“誒,那不好說,人小蔣好歹也是浙大的研究生。你倒是長個大個子,拖拖拉拉的優柔寡斷,該衝就衝,臉皮厚一點,嘴甜點兒,想當年,我追小樂她媽那時候.....”
“領導,咋?”
“算了算了,過去的經驗不適合現在。”
“哈哈哈~~~~”
說說笑笑間,車子眼瞅就要拐上中和路,卻突然猛地頓了幾下,車速越來越慢,竟然熄火了。
“誒,咋了?”
“李廳,這,這突然就熄火了,怕是油路或者電路出了毛病....”
李晉喬看了眼腕表,又瞅瞅路,拎起羽絨服穿上,乾脆地推開車門,“行吧,反正也沒幾步路了。老彭,你慢慢檢查一下,或者直接聯係車隊派人來拖去修。彆耽誤時間,誌剛跟我走回去,彆耽誤開會。”
說完,邁開大步就朝著單位大院的方向走去。
小沈衝老彭點點頭,眨眨眼,比劃了一個“ok”,拎著包,趕緊跟了上去。
冬日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照著,終於有了點兒有氣無力的暖意。
老李步履生風,腦子裡還在盤算著一會兒開會要強調的幾個要點。
過了工行,又過了一個十字路口,單位大門已經遙遙在望。
就在這時,兩聲清脆又帶著點兒奶氣的童音,像兩顆甜滋滋的糖果,毫無征兆地穿透了街頭的嘈雜,清晰地鑽進老李的耳朵。
“爺爺!”
“爺爺!”
老李的腳步慢了一拍,像是被無形的線扯了一下。
“這兩聲,喊得還挺像....”心裡嘀咕,可一想,不可能啊,自己那倆乖孫這兒正在南高麗看那邊兒的老李呢,就算回,也是回燕京,怎麼可能出現在這兒?估計是自己想孫子,聽誰叫爺爺覺著是自己家的。
腳下不停,繼續往前走。
可又是兩聲奶呼呼的“爺爺!”傳來,打著旋兒,帶著點兒江南濕冷空氣也捂不熱的甜暖。
像小鉤子一樣,在他腦海裡蕩了一下,又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