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臨安,能有一日暖晴,是難得的福氣。
許是為了照顧李晉喬帶著孫子出來玩的心情,第二天,連日陰雲散去,天色碧青,日頭黃黃地懸著,灑下些暖意。風卻還是利索,刮在臉上微微的刺。
李樂駕著車,不緊不慢地沿著新修的湘湖路走。
這路平整,車卻不多,與西湖邊上的熙攘大不相同。
路兩旁多是些落了葉的香樟,以及,大片大片的已經紅透了的楓樹和水杉。
枝杈疏朗地伸向天空,映著藍底子,像極了一幅彩墨的留白。
遠山淡淡,湖水也是淡淡的,不似西湖那般脂粉氣濃。
岸邊多見蘆葦,枯黃的稈子頂著灰白的花穗,風一來,便軟軟地搖。偶有幾隻水鴨子,灰撲撲的,在靠近岸邊的水麵上紮猛子,屁股朝天,一晃就不見,隔一會兒又從彆處鑽出來,水麵蕩開一圈圈圓。
湖邊泥地上,擱著幾條舊漁船,漆皮斑駁,隨著水波輕輕磕碰著土岸,發出“空、空”的輕響,像是睡著了在打鼾。
遠處也能見到一兩個垂釣的人,裹得嚴實,泥塑木雕般坐著,極有耐性。
薄光灑在湖麵上,碎金似的跳動,看得人眼窩子也跟著暖了起來。
“這地方好吧,清靜!”李晉喬坐在副駕上,對著窗外指指點點,似乎對自己挑選的地方的景色沒有拉胯,以及今日的暖陽,甚為滿意。
後座上,李椽文靜,小手扒著車窗,黑亮的眼睛安靜地瞧著外麵掠過的樹和湖。
李笙卻不安分,跪在兒童座椅上,小身子扭來扭去,指著窗外咿咿呀呀,“爺爺,水!大,雞,飛飛!”
果然,幾隻不知名的水鳥正從湖麵掠過,翅尖點起細細的水紋。
“誒,是水鳥,傻孩子,不是水雞。”李樂笑著從後視鏡裡看她。
“不吃,看!”李笙響亮地回了一句,逗得大家都笑。
大小姐忙把她按回座椅,“坐好,笙兒,一會兒爺領咱們坐大船去!”
到了船埠,果然比西湖邊冷清許多。寥寥幾隻遊船靠在岸邊,多是些本地人來散心。船是老式的鐵皮船,柴油發動機,突突地響,不算雅致,卻合這湖的脾氣。
李晉喬先下車,深深吸了口湖上空氣,“這地方好,耳朵根子都鬆快了。”
李樂抱著李椽,大小姐牽著李笙,也先後下來。李笙一見那水,便興奮地跺腳,“船!大船!爺爺!!”
“誒,看見了,坐不坐啊?”
“坐!”
李椽則摟緊李樂的脖子,小腦袋轉來轉去,黑亮的眼睛打量著水波和那些陌生的船隻,有點怯,又有點好奇。
船家是個黑紅臉膛的漢子,揣著手,倚在亭柱旁曬太陽,見人來,也不急切,隻慢悠悠站起身。聽見要坐船,便搭好了扶手。
李晉喬走過去,與他搭話,談妥了價錢。
“上船當心,腳底下穩當點。”老李先踏上去,船身微微晃蕩,他站穩了,回身伸手,“來,笙兒,爺爺抱你過來。”
李笙卻不肯,掙開大小姐的手,非要自己嘗試,小腳試探著往船幫上踩。
老李在一旁護著,“慢點,對,手扶著爺爺。”
看李笙那小心翼翼又躍躍欲試的模樣,大小姐誒忍不住笑。
最後李晉喬還是半拎著把李笙接了過去,安置在船艙中間的小凳上。等一家人都上來,船家解了纜繩,在船尾推了一把,小船便輕輕蕩離了岸。
船離了岸,機器聲更響,推開層層水波,緩緩向湖心駛去。
到了湖上,視野豁然開朗。岸邊的景物向後退去,湖風更無遮攔地吹來,帶著濕潤的水汽和一絲涼意。老李忙給兩個孩子緊了緊帽子和圍巾。
水麵不像夏日那般碧綠,透著些冬日的沉靜,甚至有些地方泛著淡淡的灰藍。
陽光直射下來,才能照見水下隱隱的水草。遠處的山色倒映在水中,輪廓有些模糊,晃晃悠悠的。
“爺爺,船,動!”李笙興奮地在李晉喬懷裡蹬腿,小手不住地拍打著爺爺的胳膊。
“嗯,動,在水上走呢。”李晉喬摟緊她,怕她栽下去,臉上是掩不住的笑意。
李椽則由李樂抱著,依偎著,小手指著水麵某處,小聲地“咦”了一下。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原來是一枯枝漂過,上麵竟停著一隻膽子大的水鳥,正歪著頭打量船上的人。
等到船至湖中心,李笙扒著船幫就要伸手去夠那水波。老李忙攔腰抱住,“哎喲,這可不敢,涼得很,再栽下去!”
李樂也慢慢把李椽放在對麵凳上,讓他也扶著船幫看。
李椽開始有些緊張,小手抓得緊緊的,但見那水光蕩漾,鳥兒低飛,漸漸也放鬆下來,小嘴微微張著,看得出神。
“你看那邊,”李晉喬指著遠處一片枯黃的稈子,“那是藕塘,夏天來,荷葉鋪滿,開花的時候才好看。”
李笙似懂非懂地點頭,“發發!爺爺,好看!”
“對,好看。等夏天,爺爺再帶你來劃船,看荷花,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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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李笙響亮地應道,又扭頭看看李椽,“船,椽兒,發發!”
李椽眨眨眼,似乎是在糾正,“花~~~~”
“冷麼?”李樂問大小姐。
“不冷,太陽曬著挺舒服。有點兒像夏天蓋著棉被,開十六度的空調。”大小姐笑著,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這地方真好,安安靜靜的,心裡都敞亮了。”
李晉喬接話道:“是嘍,西湖雖好,就是太鬨騰。過日子麼,還是得找點清靜地方喘口氣。”
說著,指向遠處一片尚顯荒蕪的湖岸,“瞧見沒,那邊以後估計也要建公園、修亭子。趁現在還沒太熱鬨,多來看看。”
船速度慢了下來。四周愈發寧靜,隻有發動機單調的突突聲和水波輕拍船幫的嘩嘩聲。
放眼望去,冬日的湘湖確有幾分蕭瑟,山寒水瘦,林木凋零,岸邊不少地方還裸露著黃土。
但仔細看,蕭瑟裡卻藏著生機。
那湖水沉靜,卻孕育著來年的豐茂。山巒暗淡,山腰背陰處偶有幾叢鬆柏,頑強地透出深綠。枯黃的蘆葦叢中,似乎已有極細微的嫩芽在根部蓄勢待發。
一切都沉睡著,卻又在默默地準備著,隻等春風一度,便要改換天地。
李笙看膩了水,開始對船上的一切感興趣,顫顫巍巍起身,老李緊緊拉著她的小手,讓她在船艙裡小心地走動。李笙對那個咚咚響的鐵皮船底產生了興趣,用小靴子去跺。
李椽也掙紮著要下來,學著姐姐的樣子走,卻更小心,走兩步就回頭看看媽媽。
“慢點兒,都慢點兒。”李晉喬彎著腰,護著兩個小家夥,臉上的笑容就沒斷過,仿佛這一刻,所有的案牘勞形、世間煩擾,都被這湖風吹得乾乾淨淨了。
“爺爺,看!”看過水裡的遊魚,李笙忽然又指向一處。
“哪兒呢?啊,那是個小島。”
“島?”
“對啊,四麵環水的陸地就叫島。”
看著對自己解釋一臉懵懂的李笙,李樂搖了搖頭,畢竟才兩歲。
倒是大小姐對不遠處的那個生長著茂密樹叢的小島來了興趣,問李晉喬,“阿爸,你知道這個島叫什麼麼?”
“是叫什麼星來著?”
“掬星島。”一旁操船的船家插話道。
“啊,對,掬星島。”李晉喬點點頭。
“有來曆?”李樂看向船家。
“有,清末民國的時候,有個叫周易藻的舉人,中舉後補了個知縣,可那年月補什麼都沒用,清沒了,就回家來,在這島上修了“辛廬”,寫了本《湘湖誌》,後來還當過這邊的小學校長,算是本地挺有名的文人。”
“哦,這麼回事。”李樂瞅瞅那個小島,林木環繞中,隱約可見一棟飛簷青瓦的建築,又問道,“現在能上去?”
船家搖搖頭,“現在可能不得行啊,這島被人包了,要改成什麼私人會所,現在正在修繕,非請勿入。不過以前也沒什麼,就幾間破屋,鬼裡鬼氣的。”
“好麼,這地方改成私人會所,倒是挺有意境的。”
“意境啥啊,就是一有錢人弄來吃飯的地方,還搞得這麼隱蔽,誰知道裡麵有啥勾當。”船家嘀咕道。
李樂笑了笑,“繞一圈唄,咱也瞅瞅這什麼會所。”
“行嘞,坐穩。”
小船圍著掬星島繞了一圈,除了裡麵叮叮當當的裝修聲響,倒也看不出什麼來。
又圍著新開辟的湖麵轉了轉,這才回到岸上。
下了船,倆娃又被船埠旁出租雙人自行車的吸引,拉著李晉喬去看,然後哼哼唧唧。
“想騎車車?可你們太小,騎不了的。”大小姐在身後給倆娃解釋。
可老李多會慣著孩子,左看右看的,瞧見邊上,有一輛小三輪。
便過去找租車的人問,“這車,誰的?”
“我們的,怎麼?”
“能借我騎騎?”
“那不有自行車麼?”
“娃太小,騎不了,蹬這個,拉著跑。”
“私人的,不給借,要想用,二十塊,不能少。”
“十塊。”
“十五。要是再租一輛雙人的。給你算十二。”
“兒砸,掏錢!”
於是,李樂和大小姐兩人蹬著輛雙人自行車,跟著老李騎的還帶著“環衛”字樣,車鬥裡坐著李笙,李椽的小三輪,沿著環湖騎道溜達了一圈兒。
看著倆肉嘟嘟的娃,坐在車鬥裡,興高采烈拍手叫好,老李愈發精神抖擻的樣子,李樂衝大小姐說道,“這以後,咋辦?”
“沒事兒,不還有阿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