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進了小區,遇到的打招呼的人愈發的多,什麼時候回的,什麼時候再走,曾老師還是那麼年輕漂亮,老李怎麼沒見胖。
問李樂學業如何,聽說燕大讀博,讚歎羨慕不已,打小就知道是個有出息的。
說大小姐氣質出眾,宜室宜家,老李家好福氣,抱怨曾老師和老李,為什麼生了娃都沒說一聲。
但最多的誇讚,都給了李笙和李椽。一子一女是為好,長得漂亮又可愛,大大方方懂禮貌......總之,因為這兩個娃,一家人從小區門口到單元門口,往日裡三分鐘不到的距離,足足走了半個多小時。
李笙和李椽不大的口袋裡,小小的懷裡,滿滿的糖果小零食,就連李樂和老李的手上,都拎著老鄰居老同事兒時夥伴們的熱情。
大小姐瞅瞅正對著一片柿餅子抿著嘴的李笙,對曾敏笑道,“阿媽,以後要是在這兒,笙兒和椽兒,倒是不怕走丟了。”
“走丟?”老李拉過行李箱,指指李樂,“你問這小子,自打五歲那年搬過來,在這小區裡,蹭吃蹭喝過多少人家?”
“真的?”
李樂回憶著,點點頭,“彆的樓棟不好說,但是這棟樓裡,少說得有一大半都端過人家的飯碗。”
“吃百家飯?”
“噫,哪能這麼說,我又不是沒爹沒媽的。這小區,都是一個單位的,一家的娃,相當於大家的娃,他們也來我家吃呢,就二單元那誰,爬咱家折疊餐桌,還給壓塌了不是?”
曾敏看看老李,“是郝振家的郝軍吧?”
“就那小子,郝振當時還要賠咱家一個桌子,”老李一手一個箱子往樓上走,樓道裡泛著回音,“後來我說算了,他還不樂意,後來他媳婦兒不是送給李樂一套變形金剛麼,對了,郝軍那小子現在在機務段開火車呢.....”
瞧見老李健步如飛,曾敏喊了聲,“你昨天從臨安回來,我讓你收拾家裡收拾了麼?”
“弄了,保證一塵不染.....你說我一這麼大的領導,還得自己打.....喲,老彭,乾甚去?”
李樂看看大小姐,兩人相視一笑,跟著上樓。
一陣淩亂的腳步,到了四樓,門鎖轉動時發出熟悉的澀響,在李樂聽來,像是時光在此處生了鏽,又像是老友久彆重逢的輕咳。
推門而入,一股陳舊的空氣撲麵而來,並不難聞,隻是帶著久未住人的沉悶。
屋內光景,還如以前。
客廳裡的家具家電,儼然是上一個時代的遺民,那張黑色的人造革沙發塌下去的一角還是那麼醒目,那是李樂小時候模仿超人,脖領子掛著窗簾,從窗台上蹦下的遺跡。
餐桌茶幾電視櫃上,留著昨晚老李擦拭後的水痕,那台上麵摞著台錄放機的大屁股電視,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曾敏留下的畫架倚在牆角,布麵上染著不同顏色的斑塊,昔時畫筆起落,今已成寂寥的堆疊。
走到陽台,幾盆不知名的花早已枯萎,枯莖低垂,形容槁朽,手指輕輕一碰就碎裂開來,大約是上次離去時忘懷的。
封窗戶是紅色的,漆皮剝落得厲害,露出底下灰白的木質,如同結了痂的傷口。
走進自己的小屋,南窗書櫃空了大半,隻剩幾冊舊書斜倚著,紙頁泛黃,像是被歲月熏染的。
衣櫃半開著,裡頭塞著過去的衣物,最顯眼的是中學時候校服,大蔥一樣的綠葉白瓤,袖口已經磨得發毛,胸前的鐵一和後背的斜體“sport”,讓跟進來的大小姐滿是好奇,笑著說這得帶回燕京,然後裱起來。
那張窗前的書桌依舊抵著暖氣片。
初一那年,和老李一起去小區門外那家豫省口音的兩口子開的玻璃店裡劃來的台板下,壓著高三下學期時的課程表。
字跡尚且清晰,周一數學、語文、英語、曆史.....一直到晚上九點四十的自習。看到這張毫無人性可言的手寫表格,仿佛還能聽見下課鈴聲在耳畔響起。
還有幾張證件照片、亞運會紀念郵票、兩張猴票、化學元素表,最邊上,還有張當時王家強搞高考誓師大會,讓每個人寫下的豪言壯語。
“十載螢窗萬卷沉,星芒題海夜闌深。千鈞筆落青衫薄,一日舟馳碧海心。墨雨潑成麟閣路,風雷裂儘蠟書音。今朝拭劍雲巔立,直破重霄第九岑。”李富貞跟進來,指著念了一遍。
“上次來時候就想問你,這什麼意思?”
“沒啥意思,吹牛逼的。”
“噫~~~~”
“你可學點兒好的吧。”
兩人說著,兩個娃跑進了屋,笑聲撞在牆壁上,又彈回來,竟使滿室寂寥有了鬆動。
李笙跑到櫃子邊,好奇地摸著李樂的校服,李椽則踮起腳試圖看到書櫃頂上的東西,轉而,又攀著李樂的腿問,“爸爸,屋子?”
李樂點點頭,把李椽抱上書桌前的椅子,拉開抽屜,拿出一隻鐵皮的,印著城市獵人圖案的鉛筆盒,有些費勁的摳開,捏出一隻鉛筆,塞給李椽,又摸出一個拚音田字格本,攤開,指著,“春眠不覺曉,處處蚊子咬,抄十遍,抄不完不準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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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哪理解什麼意思,隻覺得那鉛筆盒有意思,拿在手裡看了半天,又開始拿筆在本子畫“1”。
大小姐拿過鉛筆盒,指著,“你小時候也看這個漫畫?”
“昂,壓歲錢買了兩本,還被老師收走了,到現在沒還回來。”
“我有全套!”
李樂歎口氣,哼哼道,“你的童年我的童年好像不一樣......人比人,氣死人啊~~”
把要往床上爬的李笙捏給大小姐,走到窗前,看著窗外十幾年未變的那道圍牆和小路,忽然聽到曾敏在廚房丁零當啷說要找出幾個舊鍋,老李說你要那個乾嗎,在上麵的吊櫃裡,我來拿。
李樂忽然一陣恍惚,好像又回到十七歲,自己正伏案疾書的時光裡,那些畫麵清晰得刺眼,卻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膜。
他明白了,這老屋裡的時光早已停滯,固執地停留在這一輩子,二十歲之前的年月。
而他們這些曾在此生活的人,卻被時間的洪流裹挾著,不由自主地向前奔去。
唯有這屋子不肯走,它留在原地,成了一座記憶的保險箱。
孩子還在跑著,不知疲倦。
李樂站在窗前,仿佛站在時間的界線上,往前是現在,往後是從前。
“李樂!”
“誒。”
“收拾收拾,去你奶那兒,做飯!”
“啊?”
。。。。。。
相比太甲路有些擁擠的鐵路小區,興慶路這邊,太奶奶付清梅的乾休所,似乎更得李笙和李椽的心。
不僅因為地方大,跑的開,有水池,水池裡麵還有金魚,有帶著滑梯的遊樂場。
還有就是每跟著太奶奶走進一個小院兒,給那些老爺爺老奶奶,鞠躬說完新年好之後,衣服兜兜裡除了糖果,還會有長長的,紅色的信封。
從後排轉出來,老太太一手牽一個,穿過小樹林,步子邁得不大,卻穩當得很。
李椽和李笙跟著,不時發出細碎歡快的笑聲。
小樹林邊上,小廣場邊的石凳處,那裡正聚著幾位老人曬著太陽暖聊天,邊上,還有所裡的人跟著。
瞧見付清梅牽著兩個娃走過來,有人喊了聲,“哎呦喂,付大姐,這兩個小家夥兒是誰啊?”
幾位聞聲抬頭,目光立刻被付清梅手牽著的一對娃兒吸引了過去。
“付大姐,這就是您家那對雙胞胎重孫吧?來過年了啊,噫,可真zun呐!”
“瞧瞧這大眼睛,長睫毛,跟畫裡的娃娃似的!”
“還是龍鳳胎,老姐姐,您可真是好福氣啊!”
讚美聲如同潮水般湧來。付清梅臉上的皺紋都笑得舒展開來,她鬆開手,輕輕推了推兩個小家夥的後背,“笙笙,椽椽,叫太奶奶,太爺爺好。”
李笙一點兒不怯場,大大方方地揮著小手,奶聲奶氣地喊著,“太奶奶好!”李椽稍顯文靜,但也跟著小聲嘟囔了一句,還配合地點了點小腦袋。
小模樣更是惹得老太太們喜愛不已,這個摸摸頭,那個拉拉手,稀罕得不行。
這個說像李樂小時候,那個說眉眼繼承了李晉喬的英氣。
付清梅在一旁,腰板挺得筆直,笑嗬嗬地應著,“隨他們爸,也隨他們媽,都好,都好!”
“聰明著呢,這才兩歲,數數能數到一百了,還會背床前明月光呢,椽兒,給太爺爺,太奶奶們來一個三字經。”
“人之初,性本善.....”
“哇~~~~”
一片更熱烈的讚歎。
告彆了老姐妹,付清梅揚著下巴,意滿離。
可倆娃有些疑惑,剛“表演”完,咋沒演出費的。
“太奶,糖,紅包包!!”
“這幾個,級彆太低,咱不要他們的。”
倆孩子搞不明白,還是跟著走。
往前,又到了一座半開著一扇門的小院兒前,付清梅清了清嗓子,“劉司令在家嗎?老劉,老劉,劉二蛋!!”
“誒誒,在在,付大姐,您小點兒聲,喊大名行不行?”
先是一聲門響,之後幾下重重的腳步,從門頭,探出一個肩頭披著件呢子料老款綠色沒了領章軍裝的白發老頭和一位穿著藍色布襖的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