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爺沒急著說話，慢悠悠地起身走到石桌旁，伸出乾瘦的手指，把那隻瓷碗從最底下挑了出來，翻過來，指著那道崩口。
“這碗我用了二十多年了，啥時候磕過？它自己還會長豁口不成？”
趙愛民頓時有點繃不住，眼神在瓷碗上掃了一眼，心裡暗暗叫苦，嘴上卻還死撐著：“那你也不能光憑這點就賴我啊，院裡還有貓呢，興許是貓碰的。”
“貓？”一大爺眼皮一翻，嘴角浮起一絲冷笑，“貓能把碗摞回去？還能專挑最底下放？”
趙愛民被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臉上的神色僵了僵，隨即索性一咬牙，臉往旁邊一撇：“行吧，是我磕的，咋了？不就一破碗麼，明兒我給你買新的去。”
這話一出口，一大爺的臉色立馬沉了下來，眯起的眼睛裡多了一絲涼颼颼的光。
“破碗？”他聲音不高，透著一股子不容反駁的倔勁兒，“你小子要是有這想法，那這拳也彆學了。”
趙愛民被這一句話砸得心裡一震，頓時有點慌了，張了張嘴，話卻卡在喉嚨口，半天沒蹦出來。
院子裡陷入片刻的沉寂，隻有遠處的麻雀在枝頭上嘰嘰喳喳地叫。
過了好一會兒，一大爺才慢悠悠地把瓷碗放回桌上，拄著膝蓋坐回石墩上，眯著眼睛抬頭看天，嗓音低低的，帶著點嘶啞。
“這碗是你奶奶還在的時候買的，一套五個，這一個是剩下的最後一個。”他頓了頓，聲音低了幾分，“破了可以補，買新的，哪兒還是那隻碗？”
趙愛民心頭猛地一揪，嘴角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
他小時候隱約聽母親說過，這一套碗是奶奶年輕時候去鎮上的集市上買的，攢了好幾個月的零錢才湊齊。奶奶走了以後，剩下的碗就一直在一大爺手裡用著，幾十年過去，碗沒換，連飯菜的味道好像都沒變過。
那一刻，趙愛民覺得自己嗓子裡像是堵了團棉花，沉甸甸的，說不出的難受。
他低頭摳了摳褲縫，聲音有點低：“那我再給你找人補去唄。”
一大爺沒回話，隻是抬起眼，目光淡淡地掃了他一眼。
趙愛民被那一眼看得心裡直發毛，撓了撓頭，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開口：“那……那要不我再賠你個賠罪？”
“賠罪？”一大爺哼了一聲，抬手指了指院子中央的空地，“賠罪就練拳，練好了，咱這事兒就算揭過去了。”
趙愛民腦子“嗡”地一下，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啥？您還真讓我練啊？”
“咋的？”一大爺眯著眼睛，嘴角浮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你不是說學嗎？還是又反悔了？”
趙愛民張了張嘴，正想找個借口糊弄過去，卻對上一大爺那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院子裡光影搖曳，風吹過槐樹枝椏，帶起一陣細碎的沙沙聲。趙愛民站在原地，像被釘住似的，嘴裡叼著的那點倔勁兒被晨光烤得直冒煙。
半晌，他一咬牙，悶聲悶氣地擠出一句話：“行！練就練！不就賠個碗嗎？”
一大爺這才滿意地眯了眯眼，緩緩點了點頭，像是早就料到他會答應似的。
“把煙掐了，先站個樁。”
趙愛民嘴角抽了抽，心裡直罵自己嘴欠，卻又不好再往回縮，狠狠地把煙頭摁在牆角的磚縫裡，走到院子中央，腿一彎，雙腳一分，抖抖索索地蹲下去。
一大爺眯著眼睛瞧了一會兒，忽然冷不丁地來了一句：“胳膊抬起來。”
趙愛民眉頭一皺：“還要抬胳膊？”
“廢話。”一大爺慢悠悠地說道，“賠罪嘛，總得出點兒力。”
趙愛民嘴裡嘟囔了一句，雙臂緩緩抬起，肩膀繃得死緊，沒蹲兩分鐘，腿肚子就開始打顫，額頭上的汗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淌。
“挺住。”一大爺哼了一聲，“這才哪兒到哪兒？”
趙愛民咬著牙沒出聲，心裡卻把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
早知道賠個碗這麼折騰，他昨晚上還不如自己磕一個，圖個痛快。
趙愛民咬著牙，雙臂懸在空中，腿肚子抖得像篩糠，汗水順著鬢角往下淌，浸濕了半截衣領。
時間像是被拉得很長，院子裡除了槐樹葉子被風吹得沙沙響，四下裡安靜得連遠處巷子裡賣豆腐腦的吆喝聲都透得清清楚楚。
“呼——”
趙愛民猛地吐了口氣，手臂往下一耷拉，直接撐在膝蓋上，大口喘著粗氣，臉漲得通紅。
“哎呦我的媽……這老骨頭，真要了命了。”
一大爺坐在石墩上，手裡捏著塊手帕慢悠悠擦著額頭，聽見這話，眼皮都沒抬一下，嘴角倒是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才蹲了不到五分鐘，骨頭就快散了？”他哼了一聲，眼神透著一股揶揄，“當年你奶奶讓你站板凳罰跪，你一跪能跪半宿，咋現在就不行了？”
趙愛民一聽這話，臉上頓時掛不住，抬頭瞪了他一眼，嘴裡嘟囔道：“那時候腿細啊，哪像現在扛了一身肉。”
“肉？”一大爺笑了，聲音裡透著點涼意，“肉長得快，命可跑得慢。你小子就這身子骨，再這麼耍著，過兩年走路都得扶牆。”
趙愛民臉上一僵，嘴角抿了抿，沒搭話。
他心裡其實明白，一大爺這話不是嚇唬人。
這些年在工地上東奔西跑，天熱扛水泥，天冷打地基，手裡頭活計雖然不停，日子卻過得像擰了螺絲的老鐘表，日複一日，滴答滴答往前走，身子骨倒是越來越沉，晚上躺下翻個身，渾身關節都像是咯吱咯吱響。
可這話一大爺當著麵點出來，趙愛民心裡就有點不服氣了。
他捏了捏大腿上的肌肉，嘴裡嘟囔了一句：“我這不還扛著呢嗎？”
“扛著？”一大爺嗤笑了一聲，手裡的手帕往桌上一擱，眼神慢慢冷下來，“扛著就能一輩子？你以為你這身子骨是鐵打的？等哪天真倒下了，就知道啥叫扛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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