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次是真高興了，轉身一溜小跑，抱著木頭和煤餅，像是抱著滿懷的金銀財寶一樣，身影搖搖晃晃地消失在胡同那頭。
趙愛民站在原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心裡卻沒輕鬆多少。他不是怕自己吃虧，而是隱隱覺得，這女人的日子還遠沒到底，而她的算盤，也才剛剛開始打響。
風中，柴棚後的一角，一雙小小的眼睛正在悄悄觀察著一切。
是賈小當。
那孩子半張著嘴，一言不發地躲在棚後，看著趙愛民遞出木頭那一刻，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奇異的光芒。不是感激，也不是畏懼，而是一種……模仿中帶著揣測的詭異神情。
趙愛民沒看到。他轉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重新踏上去廠裡的路，身影沉穩，腳步不快，卻堅定如常。
趙愛民回到廠裡，照例打卡、換工服、走進車間。腳下是沉重的鐵皮地板，身邊是震耳欲聾的軋鋼聲。熟悉的味道撲麵而來，是機油混著燒焦皮革的氣味，人在這環境裡乾久了，鼻子都麻了，嘴唇乾裂得厲害。
他一頭鑽進機台前，開始手動調試那個老式衝壓模具，腦袋卻有些不在狀態。那賈張氏那點手段，他本不該在意，可她那眼神，她那轉身一瞬的神情，總讓他心頭不自在。她不像隻是為了門縫和灶台的婦人，她像在布局，在醞釀著什麼更長遠的算盤。
“趙哥，踩刹車了，注意點。”
趙愛民一愣，低頭一看，傳動帶上的金屬片已偏了位置，幸虧徒弟老鄭眼尖，不然得報廢整張鐵皮。他苦笑著拍了拍自己腦門，“我這老胳膊老腿，還走神，得抽自己兩巴掌清醒點。”
“趙哥你今天是真不在狀態。”老鄭低聲說，“是不是又跟院裡的賈張氏杠上了？”
趙愛民瞥了他一眼：“你怎麼知道的？”
“昨兒晚上我路過你院子，聽得一清二楚，她那嗓門比咱這軋鋼機還響。”老鄭咧嘴一笑，“不過說真的，趙哥，你也彆老管她。她就那樣，慣著慣著就上頭了。今兒早上我還見她去街口找老範，說她孫子咳嗽要買藥，你說這借錢的理由能不能換個新鮮點的？”
“老範給了嗎？”趙愛民問得平靜，心裡卻像被扯了一下。
“給了。五塊。還說看在她帶孫子不容易的份上。”
趙愛民“嗯”了一聲，沒再多說，手上活卻開始更仔細了些。那種感覺，就像是屋頂開始漏雨時，明知道天還沒塌，但心裡已經有了數。
中午下班，他沒回家，而是繞道去了街口的那家五金鋪。他記得賈張氏門框那幾根木頭實在撐不了幾天，風一大還得開裂。不管她再怎麼拐著彎、繞著彎，他也不能真看著她和孫子凍成冰塊。他清楚那種從門縫裡灌風到半夜被凍醒的滋味——那是年頭兒太久遠時候的記憶，但忘不了。
五金鋪的老板姓周，是個瘦高的老頭，牙齒泛黃，說話喜歡拖音。“趙師傅，你又來？你上回買的煤油燈用得咋樣？”
“還成。”趙愛民把手按在櫃台邊，“我想看看有沒有廢舊的門板，鬆木的最好，帶合頁更好。”
“門板？你是要修你屋後那間儲物間吧？”周老板笑眯眯地問。
趙愛民眼神一動，“嗯，對。”
“有，得翻翻後院。跟我來。”
繞進後頭堆滿雜物的院落，他挑了兩塊七成新的木門，木刺雖舊但還結實。趙愛民一咬牙，付了錢，又讓小工用三輪幫他送回四合院。
剛一進院，趙愛民就看見賈張氏蹲在灶前，麵朝牆坐著，嘴裡念念叨叨的什麼。他走近時，她才猛地一抬頭，看見那兩塊門板，眼睛一下子亮了。
“趙師傅……這……這你是……”
“廢舊門板，買多了，怕潮著壞掉。你要能用，就自己裝上。”他說得乾脆利落，不給對方多說的機會。
“哎喲，這哪兒是廢舊門板呀，瞧這合頁還亮著呢。”賈張氏像見了寶似的，爬起來就衝過去用手撫摸那木頭，眼神帶著藏不住的貪婪和雀躍。
趙愛民瞥她一眼，“你彆總想著從我這薅羊毛。我這人心眼不多，但也不是軟柿子。”
賈張氏笑了笑，腆著臉說：“誰說的？趙師傅你是好人啊，院裡誰不知道你仗義？你看我一個老太太，又沒男人，孫子又小，手也不利索，真是走投無路了才開口……我不是那種人。”
“你是不是那種人，你心裡最清楚。”趙愛民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便準備轉身回屋。
但賈張氏又喊住了他。
“趙師傅，哎，哎！你屋裡的窗戶是不是也鬆了？我看那窗欞搖搖晃晃的，不如我回頭幫你糊一層油紙？我家還有點剩的，白不要的，給你換點粗糧饃饃也行！”
趙愛民站在原地，眉頭深鎖。
她又來了。
這是她的第二階段，不是求，而是“換”，甚至帶著點服務姿態，慢慢滲透。先用點小恩小惠，鋪開對方心理防線，然後一點點提出條件，再順著往深裡卷。她不是老實的求助者，她是一個老道的生活生存者，像貓，明明瘦骨嶙峋，卻能在冰天雪地裡找著縫兒躥進去取暖。
“我自己糊就行。”趙愛民冷淡地回絕了。
賈張氏眼裡閃過一絲失落，又很快收斂起來，點點頭：“行，那你要是缺人幫忙搬點啥，也喊我，我可力氣大著呢。”
她這話是虛的，她那點身板兒搬不動啥。但趙愛民沒有拆穿，隻是關門的那一刻，他眼角餘光看見她又蹲回去，低頭擺弄著灶灰裡的爐鉤子，不知在想什麼。
到了晚上，趙順回家，一邊脫著棉衣一邊嚷嚷：“叔！你買的門板咋被她攔下了？我從街口回來看見賈張氏正拿刷子刷門，跟修祖屋一樣寶貝著呢！”
趙愛民把熱好的飯推過去，語氣平淡：“就讓她用吧。反正也是放著潮。”
趙順撇撇嘴：“她不會放著不謝人的。她肯定是覺得你上鉤了。明兒指不定又來找你借油、借米、借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