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張氏麵色忽青忽白，強作鎮定地乾笑兩聲：“哎呀趙同誌你這是懷疑我啊？我這老太婆孤苦伶仃一個人過日子，哪有那心思做賊呀。你要是真不放心，我這屋你隨便搜，我可坦坦蕩蕩。”
“你說的。”
趙愛民邁步而入。
屋裡光線昏黃，他的目光如鷹隼一樣，掃過每一處角落。從炕沿下的木箱，到靠牆那張油跡斑斑的案台，再到屋角那口擱置多年的水缸。他的腳步極輕，動作極快，像是慣於在黑暗中辨彆真假的獵人。
就在他彎腰去掀一隻破席包時，賈張氏忽然一聲驚叫：“哎呀趙同誌，您這可真是當我是賊啦！”
趙愛民卻不理她，手指已從席子底下摸出一塊硬物。輕輕一拉，一卷已經包著棉布的細長物件滾落出來。
賈張氏一把撲上去：“彆——那是我祖上的藥方，你不能碰！”
趙愛民神色未變，手指極快地撥開布麵。
《煙柳曲橋》赫然在目。
他沒有看她，隻是抖手將畫卷攤開，那熟悉的墨色水痕、輕描淡寫的小舟與微風，一切紋路如他腦海中的記憶。
空氣靜得幾乎凝固，仿佛時間被這幅畫凍結在了某一刻。
“還有一幅在哪？”
趙愛民的聲音冷得如冬夜的霜。
賈張氏臉上血色儘退，嘴唇哆嗦，腳步踉蹌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破棉褥上，臉上的油光在昏黃燈光下閃著一層冷汗。
“我……我沒拿……我就是想借看看……”她聲音低得像蚊子，眼神卻閃躲得厲害。
趙愛民冷眼看著她，語氣不帶一絲起伏：“說。”
賈張氏喘了幾口氣，終於咬牙道：“我真不是要偷……我就是……昨兒夜裡路過你家窗子，看你沒鎖好，我看那畫掛著，太好看了，我心裡癢癢，就……拿了一幅回來看……哪想到……”
“我問的是，第二幅在哪。”
她眼珠瘋狂轉動，忽然一拍腦門：“哎呀對了！我……我讓東旭拿去後街給那姓楊的看看了！說……說看看值不值錢，真沒打算賣的啊趙同誌！”
趙愛民緩緩起身，收起那幅畫，抬頭時，眼神比方才更冷一分。
“我給你一炷香的時間，把畫帶回來。”
語罷，他轉身而出，腳步如刀，斬破寂靜夜色。而賈張氏則癱坐在地，心如死灰，滿臉冷汗如雨，望著門口消失的背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院子外的風，忽然變得更猛了。烏雲低垂，夜色似乎在壓迫這老宅的每一寸空間。而趙愛民的身影，在夜中越走越遠，直奔那後街燈火幽幽的小巷而去……
夜幕徹底降臨了，天際再無殘陽，隻有院落深處幾盞昏黃的燈泡懸在老屋簷下，隨著風晃得東倒西歪，像喝醉了酒似的。趙愛民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步伐沉穩，每一步都似踩在無聲的鼓麵上，低而沉。他將那找回的《煙柳曲橋》放入木箱，鎖好，動作輕緩卻帶著某種決絕。
“少一幅。”他自語，聲音如夜色般冰冷。
趙愛民坐下，指尖緩緩摩挲著桌邊的檀香木紋路。他不急。他從來不急。許多年前他就明白了，有些東西不能靠追，要等。等人露出破綻，等天賜機會，等一個漏洞自己裂開。他抬眼望向窗外，院子裡空蕩蕩的，風吹得落葉打著旋兒，掃過那塊他曾曬畫的青石地麵，仿佛每一片落葉都藏著一句無人訴說的秘密。
門口忽地傳來腳步聲，細碎而遲疑，像一個人試圖靠近，又怕被拒之門外。果然，沒等趙愛民起身，門“咯吱”一聲被人輕輕推開了，賈張氏那佝僂的身影探了進來，臉上堆著僵硬的笑容，可眉角的惶急出賣了她。
“趙同誌，我……那幅畫……”她聲音乾巴巴的，像壓抑了許久才憋出的一縷煙氣，“我叫我兒子去後街找了，可那姓楊的說，一早有個老頭來瞧畫，一出手就買了……他也攔不住……”
趙愛民盯著她，那雙目靜如枯井，不怒，卻比雷霆還沉重。他緩緩合上手中的紙頁，將手收回桌麵，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賣了？”
“哎呀，趙同誌，這……都怪我這張老臉不爭氣，平時看你曬畫看得入了迷，一時糊塗，想瞧個究竟，誰想東旭這孩子又鬼精，眼見那姓楊的出價……就……”
“多少。”
“啊？”賈張氏一愣。
“他賣了多少錢。”
“呃……五十塊。”她咬咬牙，說得有些心虛。
趙愛民點了點頭，仿佛在心裡做了某種簡單的加減。那幅《風嶺夜雨》，雖未曾出手過，但在圈內早有人出價二千不止。那人曾數次登門求購，都被他婉拒，理由很簡單——不是不肯賣，而是舍不得。那畫乃是舊年時偶得，一位失意文士畫於戰前舊紙之上，畫上雨點如絲、嶺線破碎，極具神意。
他抬起頭，緩緩地站起，直視賈張氏那雙開始閃躲的眼睛。
“你得賠。”
賈張氏一聽，臉一下變了顏色，舌頭打了結似的：“趙同誌，我這老太婆哪來那許多錢？五十塊我都嫌貴……賠，賠多少啊？”
趙愛民語氣仍是溫和的，仿佛在說鄰裡之間誰家貓上了樹：“一千六百五十。”
“什……什麼？”賈張氏身子一抖，差點一屁股坐地上，“你說多少？這不是搶錢嗎？那幅畫就是一張紙——”
“一張紙？”趙愛民冷冷一笑，“那你為何要偷？為何不撕了丟進爐子？為何送你兒子拿去賣？你知道它值錢，卻不肯認賬？”
“哎呀趙同誌，您這說話也太狠了，我也是一時鬼迷心竅，我兒子那是衝動，真不是要占你便宜……”
趙愛民沒有動，他隻是站在那裡，似乎連呼吸都穩如磐石。他再次開口，語氣不疾不徐：“既然你兒子收了五十，就說明你們知道那畫有價值。按最低市場價，我這幅畫可以賣兩千。你家已經得了五十，我便隻收你一千六百五十。再少，我不會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