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戰扶著褪色的朱漆門框,簷角垂落的蛛絲在風裡輕顫。
他仰頭望著鉛雲堆積的天空,喉結滾動著咽下喉間苦澀,指節無意識摩挲著門環上磨損的紋路,忽地輕嗤出聲:“時間過去很久了啊……”
話音混著槐花香散在潮濕的空氣裡,驚起瓦楞間棲息的麻雀。
鐵灰雲幕壓城欲摧,蒼穹似被無形巨手猛然掀翻的硯台,潑灑出混沌初開的墨色洪流。
這雨已非天際垂落的晶瑩珠簾,倒像是上古戰神擂響的十萬麵亡靈戰鼓,挾著撕裂陰陽的煞氣轟然墜落。
雨矢褪去了往日溫存,化作浸透九幽寒氣的玄冰箭鏃,每一滴都淬著開天辟地時的暴戾,在青瓦飛簷的脊線上鑿出火星,將這愈發殘破的錚錚傲骨,生生釘進輪回儘頭的虛無。
這場暴雨的獠牙已然顯形——萬千雨矢化作冥府馴養的死士,裹挾著黃泉罡風從八荒六合撲殺而至。
它們以破軍之勢撞向簷角,青銅質地的撞擊聲如判官筆尖劃過生死簿,迸濺的雨花實則是命運淬煉的齏粉。
簷角在持續不斷的淩遲中褪去莊嚴,篩孔般的傷口裡滲出時光的鏽血,恰似被天譴揭穿的偽飾,每道裂痕都化作審判之瞳,凝視著人間在業火中浮沉的倒影。
暮色四合時分,天穹忽裂。
這雨自不是凡間物什,倒像是雷公擲下的鎏金鉚釘,又似電母抽出的銀絲絛帶,裹挾著三界六道未散的戾氣,劈頭蓋臉砸向人間。
朱漆剝落的簷角在雨陣中顫抖,恍若被天罰釘住的魑魅犄角,每一滴雨珠落下,都在青磚上鑿出銅錢大的血窟窿。
雨聲更非俗響。起初是黃鐘大呂在雲端崩裂,繼而化作巫祝跳神時敲碎的骨笛,最後竟成了地府判官筆尖劃過生死簿的尖嘯。
這聲音沿著人體十二重樓攀援而上,在泥丸宮處炸開萬千鬼火,將深埋在檀中穴的陳年舊怖儘數勾連——孩提時走失的魂魄在雨幕裡招搖,及笄禮上摔碎的玉簪化作血蛟,祖墳上飄搖的紙錢竟凝成索命符咒。
簷角滴落的已非雨水,而是被驚雷淬煉過的孟婆湯,每滴都帶著勾魂攝魄的寒氣,在聽雨人耳畔澆鑄出十八層地獄的鐐銬聲。
暴雨如天神傾覆的酒樽,將青瓦澆鑄成刑訊的祭壇。
那些曾枕著流雲安眠的瓦當,此刻在雨鞭抽打下蜷縮成皺縮的掌紋,每道溝壑都盛滿命運的詰問。
墜落的雨矢不再是液態的晶瑩,而是淬火的刑具,帶著彗星隕落之勢,將簷下人的心跳鑿刻成扭曲的青銅編鐘——本該奏響晨鐘暮鼓的簧片,在暴雨挾持下迸發出病態的顫鳴。
這非自然的韻律刺穿耳膜,像是被折斷的蘆葦在風中書寫血色禱文,又似困獸在鐵籠裡撞出的絕命音符,將生命的肌理撕扯成飄搖的殘帛,暴露出存在本身岌岌可危的裂痕。
聲波凝成黏稠的霧靄,裹挾著某種來自深淵的咒縛之力,在空氣中析出細密的血鏽顆粒。
這氣息像是從古墓棺槨滲出的屍液,混著刑具上千年未乾的血痂,順著鼻腔爬進顱骨深處。
腐葉與屍骸在喉頭腐爛發酵,每根氣管都成了通往亂葬崗的甬道,呼吸間儘是黃泉特有的腥甜——那是被斬首者溫熱的頸血滲入青石板縫隙,在梅雨季滋生出的死亡芬芳。
天際線忽然震顫起來,地獄的司鼓巨靈正驅策著雷雲。
那根纏繞著冤魂鎖鏈的鼓槌通體泛著磷火青芒,所過之處空間如薄冰般皸裂,迸濺的火星點燃了烏雲裡的硫磺。
當它第一次撞擊天幕,整片蒼穹竟發出喪鐘般的嗡鳴,蛛網狀的裂痕從撞擊點飛速蔓延,將湛藍撕扯成無數塊支離破碎的琉璃。
第二次撞擊讓時空發生詭譎的褶皺,雲層倒灌進深淵的瘴氣,第三次撞擊時,天空終於像被巨獸啃噬的顱骨,露出森森可怖的黑暗,隨時準備將人間囫圇吞下。
那令人戰栗的,是聲波構築的枷鎖。它順著耳廓的褶皺滲入,像液態的寒鐵在顱腔內凝固成螺旋刑具。
腦髓深處湧起詭異的潮汐,那旋渦並非天體運行般的壯闊,而是沾滿黏液的觸手,將思維絞成淩亂的絲絛——記憶的經緯被撕扯成絮狀,邏輯的骨架在酸液中坍縮,連潛意識海床都開始龜裂。
理性如同燭火在颶風中搖曳,每當要熄滅時又被灌入燈油,在明滅間煎熬著最後一絲清明。
簷角的雨鏈已然異化。
這些液態的銀蛇在風中狂舞,鱗片摩擦出刺耳的頻率,如同地獄看門犬的項圈在碰撞。
它們不再遵循重力法則,而是以違背物理常識的軌跡編織成網,每道弧光都切割著視網膜,將現實解構成畢加索筆下的立體派噩夢。
皮膚表麵浮起冰晶般的痛覺,神經末梢被寒意侵蝕得失去知覺,連呼出的氣息都在唇邊凝成霜花。
空氣變得像摻了碎玻璃的凝膠,每一次吞吐都是對肺葉的淩遲,而胸腔裡那顆心臟,早已被恐懼醃製成發黑的果核,在肋骨囚籠中徒勞地撞擊。
瓦當上的裂紋在次聲波中瘋狂增殖。
那些蜿蜒的裂痕宛如青銅器上蘇醒的蜈蚣,以幾何級數分裂著肌理,將千年古韻啃噬成支離破碎的甲骨文。
每道新生的裂隙都迸發出細微的崩解聲,像是冰錐刺入太陽穴的脆響,又似遠古編鐘在顱腔內敲出的喪鐘,震得視網膜浮現出龜裂的冰麵紋路。
碎屑混著雨水墜入時空裂縫,那裡翻湧著比忘川更詭譎的湮滅漩渦——河水是液態的暗物質,裹挾著曆代亡魂的囈語,將每個沉淪者都卷入記憶的絞肉機。
靈魂好似一枚跌進瀝青池的銀幣,在粘稠得近乎凝固的黑暗中持續下墜。
每一次下落都像被無形的巨手拉扯,卻始終觸不到池底。而耳畔,無數個世紀累積的哀嚎如鬼魅般縈繞,讓人毛骨悚然。
暴雨編織的牢籠裡,生命不過是蜉蝣在颶風中顫抖的觸須。
但當某片瓦當徹底碎裂的刹那,卻在混沌中瞥見了微光:那道裂縫竟如胎兒蜷縮的姿態,在絕對黑暗中綻出細胞分裂般的熒光。
這點星火正沿著每道裂痕逆向生長,將破碎的紋路編織成光的經緯,宛如鳳凰在灰燼中展開尾羽,等待某聲穿透時空的雞鳴,將整個世界從聲浪的噩夢中啄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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