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修遠的神思不知飄向了哪裡。
他的聲音木木的,“怎會,娶到公主,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那你可會嫌我曾淪落青樓?”
看著沈玉蘭惶惶的模樣,周修遠伸手,愛憐的摸了摸她的頭。
“我永遠不會。我隻恨,那個時候沒能早些出現,救你於水火。”
沈玉蘭提著的這一口氣,總算舒了出來。
她杏眸中一下泛起水霧,猶如孩童一般委屈。
這許多年,壓在心頭的秘密終於說出來,她如釋重負。
她便知道,懷恩如清風霽月,怎可能似其他人俗不可耐。
沈玉蘭柔弱無骨的依偎在周修遠懷裡,夫妻兩手指纏繞,濃情蜜意。
“懷恩。你為我寫一首詩好不好?”
沈玉蘭忽而坐起,拉著他的手,如小女孩一般撒嬌。
她癡癡的念著。
——花前月下暫相逢。苦恨阻從容。
——何況酒醒夢斷,花謝月朦朧。
——花不儘,月無窮,兩心同。
——此時願作,楊柳千絲,絆惹春風。
沈玉蘭抬眸,眸光閃閃,“夫君,你給錦屏妹妹寫的詩我很喜歡。你什麼時候…能否也為玉蘭寫一首?”
周修遠身子一緊,麵色有些不自在,“玉蘭,我已多年不寫詩。你知道的,我在西北受傷嚴重,腿險些被人打斷,手腕受傷不能寫字,就連從前之事也忘了許多。哪裡還能提筆寫詩?”
沈玉蘭輕輕抿唇,模樣很是委屈,可她到底不願周修遠為難,便隻好沉默。
周修遠給錦屏寫了一首千古絕唱。
他們的愛情被世人傳頌。
可她,卻什麼都沒有。
周修遠見她模樣可憐,心裡也亂,便胡亂安慰“其實你不必嫉妒錦屏。我腦子受傷以後,不僅忘記了很多事,很多人也忘記了。那個錦屏…我現在隻當她是個丫鬟而已。我心悅的,隻有你一人。”
周修遠緊緊抓著沈玉蘭的手。
男子瞳孔幽幽,好似泛著冷光。
“玉蘭,難道我不會作詩,你便不再心悅我了嗎?”
沈玉蘭微微一怔。
周修遠麵色決然,語氣咄咄逼人,“玉蘭,若我不會寫詩,不會科舉,一無所有…隻是世間最平平無奇的一個男子,你…還會愛上我嗎?”
沈玉蘭盯著他,眸光清澈而晶瑩。
隨後“噗嗤”一笑。
“夫君又說傻話。若你不會寫詩,不會科舉,那…你還是你嗎?”
周修遠神情一晃。
眸子深處的光,一寸一寸,慢慢熄滅。
是啊。
如果他什麼都不會,那怎麼配做周修遠?
他不過是個頂著彆人名字而活的窩囊廢罷了。
眼前的這些錦衣玉食、榮華富貴、榮耀清名,沒有一個屬於他周修遠。
周修遠忽然覺得這一切很可笑。
說到最後。
他和周庭芳,兩個人都不過是父親手底下的傀儡罷了。
而他,不過就占了一個男子之身的優勢,便輕而易舉的搶走周庭芳的榮耀。
可笑,可悲,可歎。
聽著周修遠那低低的悲涼的笑聲,沈玉蘭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連忙起身拉著他的手,一張小臉茫然不安,“駙馬,你怎麼了?是我說錯什麼了嗎?”
“不。”周修遠鬆開她的手,臉上卻是笑著,“你說得很對。天下聞名的周修遠,若隻是一個不會寫詩不會科舉的窩囊廢,那他怎麼擔得起‘少年英才’這四個字?”
周修遠起身。
拍拍沈玉蘭的肩。
將她按進椅子裡。
他臉色不變,似恢複如初,“玉蘭,屋子裡有些悶,我一個人出去走走。”
“好…那你早些回來,莫讓我擔心。”
等周修遠離開後,沈玉蘭一臉茫然的呆坐在那裡。
周修遠從來不是個藏得住事的人。
他雖極力掩藏,可沈玉蘭也知道他心緒不佳。
一定是她說錯什麼話了吧?
再不就是,她非要他寫詩?
沈玉蘭暗中懊惱。
明明知道周修遠在西北受了重傷,很多事情都記不起來,回京都後一直深居簡出。
彆說百花樓那樣的地方,就是同窗好友、國子監、詩社那些地方他都不再出席。
周修遠甚至曾說過。
做人人稱頌的少年英才太累。
他隻想做一個最普通之人。
沈玉蘭輕咬貝齒,臉上流露出讓人焦心的不安和後悔。
高嬤嬤輕手輕腳的走進來,一抬眼就看見沈玉蘭坐在燈下發呆。
沈玉蘭作一身婦人打扮,不施粉黛,麵孔素淨,燈火映射,小姑娘眉宇之間一股憂愁。
“公主殿下。”
沈玉蘭扭過頭來,“何事?”
“門房來報,駙馬剛騎馬而出,不知去向,眼下可馬上就是宵禁了——”
“駙馬要出去吹吹風,隨他去。”沈玉蘭又擰眉,語氣不滿,“嬤嬤記得敲打敲打底下的人,駙馬也是公主府的主子,他做什麼,不必事事向我稟報。”
高嬤嬤察覺今日公主心緒不佳,連忙躬身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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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周修遠騎著馬,在京都的長街上一路狂奔,最終出城而去。
迎著春日微涼的風,感受到無邊無際的狂野,他的心終於慢慢沉澱下來。
他仿佛一直墜落在深海之中,無法喘息。
如今魚躍水麵,一絲清新的空氣竄入鼻尖,讓他活了過來。
他望著遠去城池的燈火,心裡鬼使神差的,忽然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
——就這麼離開吧。
——反正也沒有人會挽留他。
——他是這世上最無關緊要的存在。
拋開一切。
天涯海角,隨便哪處。
再不要頂著周庭芳的榮耀過一輩子!
再不要聽到周家的一切!
再不想這一輩子都活在她的陰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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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長樂宮內,大魏朝的掌權者沈德平坐在龍椅之上。
他褪去堂會的龍袍,換上一身舒適的赭黃窄袍,姿態閒散,偶爾抬眼望一眼麵前站著的沈知。
蹙眉。
頭疼。
“沈知,你這強驢脾氣又上來了是不是?”
沈知身形巋然不動,隻是拱手,“陛下,還請允許微臣接手秦少遊被人追殺一案。”
沈德平歎氣,“理由?”
“周懷恩是我同窗摯友。他胞妹慘死,不得不查。周懷恩與此案關係密切,隻能避嫌,微臣去查此案,一為公,二為私。”
“說得好聽!”沈德平一聲冷笑,“你小子是朕一手帶大的,你肚子裡那花花腸子,彆人不知,難道朕還不清楚?”
沈知淺淺一笑,“那陛下覺得臣是為了什麼?”
“你彆以為朕不知道…”沈德平一怔,語氣一頓,“你對那周修遠的妹妹一直賊心不死。”
沈知冷聲道“陛下,周氏已經死了,您彆憑空汙她清白。”
“你當年跟許婉清退親,就是為了周庭芳吧。”沈昌平瞥他一眼,語氣極為不屑,“虧你還是沈家的種,瞧上一個女人,卻畏畏縮縮,生等到人家嫁了人才知道後悔。我就問你,後悔有用嗎?”
沈知輕輕蹙眉。
卻不做辯解。
當年陛下一直逼問他和許婉清退婚緣由,他便隨口胡謅,說自己看上的是周庭芳。
偏周庭芳早就和秦家公子定親。
他隻能發乎情止乎禮。
沈德平越說越氣,“你說說你,當年京都流言鬨得那麼凶,那麼多人往你身上潑臟水。你為了保護周氏,愣是不解釋一句,你那斷袖的名聲至今還未洗清。現在哪家好姑娘願意嫁你?”
沈知無奈,“陛下,說秦少遊告禦狀的案子呢。怎麼又扯到臣身上來?”
“混賬東西。”沈德平一拍桌子,“朕是皇帝,朕愛說什麼就說什麼。”
“那陛下允許我做秦少遊案子的主審官。”
“不行。朕已經命程路接了案子,眼下不可能換人。難不成你讓滿朝堂的人覺得朕的話是放屁?還是說你要逼著朕朝令夕改?”
沈知蹙眉,輕輕提醒,“陛下,不可粗言粗語。”
沈德平剜他一眼。
沈德平身邊的老黃門捂著嘴笑。
沈德平也瞪他一眼,“你個老東西笑什麼笑?”
“婢子是笑陛下是真疼愛沈世子。”
“嗬,你看他這狗東西,一點都不知體恤長輩,那都是白疼他了!”
“這案子錯綜複雜,背後勢力不可小覷。”沈知語氣堅決,“程路…不行。”
“他不行,你就行?”
“正是如此。”沈知點頭,“所以陛下應該臨陣換將。”
“想都彆想。”沈德平擰眉,“再敢提換人的事,就滾出去。”
沈知歎氣。
黑臉。
沉默。
乾脆負氣轉身。
“那臣滾了。”
沈德平氣了個仰倒,“給朕滾回來,朕還沒有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