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庭芳呆愣在那裡。
她隻是看著他,卻不發一言,顯然戒備十足。
這個樣子,讓周修遠想起小時候的周庭芳。
她在他麵前,永遠都像是一隻隨時準備戰鬥的公雞,高昂著頭,眼神銳利,下一秒就要撲上來將他撕碎。
彆人家的妹妹都是軟軟綿綿的一隻,會撒嬌,會害怕,會像跟屁蟲一樣跟在自己哥哥後麵,甜甜糯糯的喊著“哥哥,哥哥”。
隻有他的妹妹,從小就與眾不同。
小時候的她就不愛跟他說話,更從來不和他一起玩,每次他去纏著她的時候,她就會蹙眉,不耐煩的說道“我有正事,你彆煩我,自己一邊玩去。”
那模樣像極了周春來。
隻不過是小人兒版的。
他還覺得怪可愛的。
她越抗拒,他就越粘她,他就要逗弄著她,最好是能讓她哇哇大哭。
他拿老鼠嚇她,朝她身上扔小蟲子,悄悄藏起她的書,揪她的小辮子,跟在她身後嚇唬她——
可是沒有哪一次,她會給他多一個表情。
她總是高高在上的,對他像是哄孩子般的敷衍。
再漸漸大了,他的那些惡作劇隻耗儘了她最後一絲耐心,直到有一次他將死老鼠放在她被窩,她終於怒不可遏的朝他揮拳相向。
那麼瘦弱的小姑娘,打人卻那麼疼。
周修遠一點都不喜歡自己的妹妹了。
彆人的妹妹都那麼可愛,就周庭芳那麼凶,還老氣橫秋,總是苦著一張臉,就像他欠她幾十兩銀子似的。
可是後來看著她整日被父親按著頭讀書,天不亮就要去上學堂,不分晝夜,無論酷暑寒冬,他又開始覺得她很可憐。
她一定也想出去玩的吧?
可父親隻將她拘在那小小的書屋裡,讓她整日與書為伴。
考童生頭一日,他因為緊張而上吐下瀉,而父親將算盤打到了周庭芳身上,那個時候,他們兄妹或許都不知道這件事對於全家有砍頭的風險,更不知道從此以後他們就像是背向的兩條路。
她一次就中了童生。
父親高興得不得了。
母親卻顯得憂心忡忡。
他那個時候根本不懂意味著什麼,隻知道妹妹可憐,妹妹以後每天都要勤學苦練,以後自己再也不欺負她了。
是什麼時候,這份同情開始變質了呢?
或許是她考中秀才的時候。
彆人都說秀才千難萬難,偏偏她一次就過,成為大魏朝最年輕的小秀才。
縣裡富貴人家的禮物像流水一樣送進屋,村子裡鞭炮放了整整一天,流水席辦了三天三夜,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全都笑臉相迎,甚至就連縣令也親自帶人來賀喜。
周修遠望著被簇擁在人群中的周庭芳,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種名為妒忌的情緒。
“她憑什麼?一個姑娘家這般大出風頭!要知道,女子太過聰明,是嫁不出去的!”
“修遠,你是個命苦的。你妹妹搶了你的福氣,那些榮華富貴本來該是你的——”
母親常常對他這樣說,一邊抹淚,一邊控訴。
周修遠心裡的情緒全都被她勾了出來。
可那又能如何?
他能去反抗父親?
有時候被母親念叨得煩了,他也會毫不客氣的反唇相譏“母親何必跟我說這些?不若去跟父親說這些話。再不濟,你去跟妹妹說。這些酸話,我不稀得聽。”
那時候,他還殘留一絲理智。
母親被他說得麵紅耳赤,呐呐的抱怨“她凶得很,全家都得聽她的!誰敢跟她作對?她這麼妖孽,也不知道是誰的種!”
周修遠煩了便爬上院子裡的那棵大樹。
他手長腳長,動作靈活,爬得飛快。
他會爬到最高處,望著遠方的田野,縱橫阡陌,一間間鱗次櫛比的屋舍,還有遠處白白的雲,清風徐徐吹來,頭頂的葉子嘩嘩作響。
小小少年,無憂無慮的吹著鄉間的風。
再沒有比這更愜意的日子了。
這一刻,沒有強勢的父親,沒有冷漠的妹妹,沒有愛抱怨的母親,一切都是舒適而愜意的。
真想這樣長長久久的下去。
那少年美滋滋的想將來他娶個媳婦,生個娃,分家另過,再不和這群壓抑的家人生活在一起,人生還是很有展望的!
可是沒過多久,父親就將他毅然決然的送走。
他哭紅了眼睛,苦苦哀求,卻也沒能改變父親的決定。
他知道,作為周家最無用的人,他被舍棄了。
終於,對周庭芳的那份同情變成嫉妒,又從嫉妒變成了仇恨。
在寺廟裡的每一個夜晚,他都幻想著,周庭芳穿上他的衣裳,自由自在的行走在世間。
她呼朋喚友,出入朝堂,眾星捧月。
當她高中狀元時,六元及第、少年英才這八個字,竟然從京都傳到了他所在的偏院寺廟之中。
他心裡仿佛住著一匹脫韁的猛獸,他變得異常憤怒。
他已經躲到紅塵之外,為什麼還能聽到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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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周修遠的名字是他的!
她才是假的周修遠!
可是一切,已經不重要了。
今時今日,他已經完全明白,他不過是個寄生在周庭芳身上的可憐蟲罷了。
看著全身警戒的周庭芳,周修遠低低的笑著,眸色已是坦然,“原來你也有害怕的時候。我還以為,你當真什麼都不怕呢。”
周庭芳語氣微微發顫,“駙馬,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可是得了癔症認錯人了?”
似乎料到了周庭芳這樣的回答,周修遠揮了揮手,“人你也看到了,你可以離開了。”
周庭芳呆愣了片刻,衣袍之下的手微微握緊。
遲疑片刻後。
她轉身。
背後傳來周修遠的聲音。
男子的聲音輕輕的,帶著了然的笑。
她從未見他笑得如此輕鬆。
“庭芳。今生因緣已了,債已贖清。下輩子你我…彆做親人了。可好?”
小娘子的腳步忽而頓住。
昏暗的甬道內,燈火跳動,小娘子的臉慘白慘白的。
那雙眼睛亮得嚇人。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
“好。”
周修遠朗聲大笑,笑聲回蕩在逼仄的空間內,周庭芳腳下不停,走得飛快。
甚至慌不擇路。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出那座牢房的,她隻覺得裡麵的空氣太過渾濁,讓她無法喘息——
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周修遠的模樣。
小時候他趴在書桌前露出一隻腦袋笑嘻嘻的看著她。
他使壞悄悄藏起她的書。
她經過他身邊的時候,總是手賤去扯她的小辮子,每次都要她紅了臉他才肯鬆手。
不行。她不能再想他的好。多想想他是個多麼差勁的兄長。
周修遠很爛。
是個大爛人。
總是往她被子裡丟老鼠。
總是為了一點小事對她大打出手。
可是為什麼。
腦子不可控製,她越是想努力想他的壞,腦子裡蹦出來的卻越是他的好。
那個總是跟在她身後,企圖吸引她注意力的小小少年。
他的背影看起來那樣孤單。
那小小少年局促的搓著手,一臉緋紅,一遍遍的說。
周庭芳,我討厭你,我不想你當我妹妹!
如今,他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