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灣區，蘭馨苑小區。
不大的出租屋客廳裡，白熾燈的光芒籠罩著書桌前的單薄身影。
“吱呀——”
看著手機屏幕上那個代表著“發送成功”的綠色氣泡，張妍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重重地坐回了椅子上。
“呼哧——呼哧——”
她大口喘著氣，直到此刻，那顆被壓抑的心臟才開始如擂鼓般狂跳起來。
發過去了…
我真的發過去了。
從大學時開始，那個盤桓在她心中、演練了無數個日夜的衝動，終於在此刻，成為了現實。
以往，即便是夢到了這一幕，她也會因那份無法抑製的羞愧而驚醒。
如今，她卻真的做了。
他…看到了嗎？會不會覺得莫名其妙？會不會產生煩惱？
一股後知後覺的恐慌如潮水般湧來。
張妍將滾燙的臉頰深深埋進手心，嘴裡無意識地喃喃自語：
“唐宋同學…”
“對不起！我錯了！”
其實她一直都知道，對於唐宋而言，她隻是一個不起眼的初中同學。
她這個模糊的影子，早已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點從他的記憶裡徹底淡去了。
這個認知，從六年前她就無比清晰。
當她拚儘全力複讀一年，終於考上了燕城農業大學後。
她曾經鼓起勇氣走進了燕科大，在計算機係的教學樓門口，等了一個小時後，終於再次看到了他。
他們迎麵撞見，他平靜的從她旁邊走過，沒有半分停留，並沒有認出她。
再後來，圖書館、食堂、自習室的角落…
她開始習慣於這麼遠遠地看著他。
她也終於發現，記憶裡那個陽光開朗、揮灑汗水的少年，變得沉默、安靜，並且異常努力。
她通過學校間的活動，主動加了一位唐宋在計算機係同學的好友。
據那個女生說，唐宋是他們班的“學霸”，除了學習就是外出打工，還經常請假。
暑假、寒假，也很少回家。
他不再看漫畫了，也很少再去打籃球，像是徹底換了一個人。
她想，大概是因為他的身邊少了一個叫柳青檸的女生。
柳青檸啊，這是個多麼璀璨、遙不可及的名字啊！
從高一的第一次聯考開始，這個名字，就幾乎從未跌出過全縣理科的前三名。
而且，她長得那麼漂亮，就像一個精致易碎的瓷娃娃，即便是身在二中那個不起眼的角落裡，也會被她身上所散發出的光芒，灼傷雙眼。
而且她知道，唐宋很喜歡柳青檸。
可惜柳青檸太優秀，以縣城理科狀元的身份被帝都大學錄取。
她無比理解唐宋的那種感覺，那種拚命追逐卻遙不可及的無力感，大概就像她自己一樣。
終於，在2018年某個午後，她曾買下那遝印有“燕城農業大學”抬頭的信紙，想寫一封鼓勵他的信，偷偷塞給他。
可那封信，寫了又刪，刪了又寫，最終還是沒能送出去。
隻是在慣用的qq號上，給他發些他看不到的消息。
大學，就在這樣的期盼、苦惱、遠望與自我成長中悄然度過。
她參加了文學社，交了一些新的朋友。
因為“他的名字”，她開始去鑽研“唐宋”兩朝的詩詞與風物，她學會了寫毛筆字，熟記很多唐詩宋詞……
然後就是2019年。
她升入大三後沒多久，便得到了唐宋已經到帝都開始實習的消息。
聽說是進了一家發展迅猛的獨角獸科技企業，非常厲害。
她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因為他終於能和他的月亮，在同一座城市見麵了。
隻是那份純粹的喜悅裡，也悄悄地夾雜著一絲失落。
再然後，大四實習，她也來到了帝都。
因為努力準備了很久，她也幸運地找到了一家還算不錯的企業。
她又一次見到了他。
他差不多已經徹底不記得她了。
在擁擠的地鐵5號線上，最近的一次，她就坐在他的正前方，和他目光對視。
這時候的他變得更加沉默、不修邊幅，忙碌於繁雜的工作。
隻有在柳青檸麵前時，才會重新變得生動起來。
曾經的那個熱血少年，似乎正在被名為“生活”的巨獸一點點地吞噬。
她被高思教育裁員，決定離開帝都前，也曾想過要不要寫些什麼，作為最後的告彆。
卻還是沒有那份勇氣。
最後依然是在qq號上，給他留下了一段長長的、祝福的留言。
來到羊城工作後，物理上的距離變得更遠了。
可那份精神上的寄托，卻因為現實的孤獨與苦悶，而愈發地強烈起來。
她的留言更加頻繁，慢慢變成了每周一次的“樹洞分享”。
她將自己的心事、工作的煩惱、生活的苦悶，傾訴過去。
偶爾，也會像個老朋友一樣，祝福他能過得更好一些。
直到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她從一位前同事的朋友圈裡看到了一條，關於“世紀智學”發布全新一代個性化學習係統的新聞。
新聞裡提到了“柳青檸”這個無比熟悉的名字。
她這才知道，柳青檸就在距離自己不遠處的深城。
而且已經擁有了如此耀眼的事業。
再然後，她開始打聽唐宋的動向。
這才知道，他已經從美購科技離職，回到了燕城。
南與北，追逐與放棄…
她立刻共情到了唐宋的心情。
她又一次鼓起勇氣，想要聯係他、鼓勵他、安慰他。
可最後，她還是退縮了。
她是個內向、自卑且習慣了默默注視的人，她是個不起眼的人。
她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身份聯係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
畢竟這麼多年，在他的心裡他們大約已經相當於陌生人了吧。
直到那一天，在羊城一家二手書店的角落裡，那本一閃而過的《七龍珠》，瞬間激起了她所有的思緒。
她拿起來，剛好是2012年自己弄丟的第16卷，剛好就是2009版，剛好就是瓊島攝影美術出版社。
一切就像是命運賦予的啟示。
她買下了那一卷，並從那一天開始，下定決心一點點湊齊《七龍珠》。
她要完成一個屬於自己的“召喚神龍”儀式，賦予自己去行動的勇氣，然後“許下那個心願”。
把這些年想說的話，用一種最含蓄、最溫柔的方式表達出來。
其實歸其根本，就是想告訴他。
這些年，同樣有人在默默喜歡他，有人依然清晰地記得他曾經的“少年模樣”。
希望他能從這封信裡，獲得一些溫暖的力量，繼續熱烈、勇敢、眼中有光。
當然，與此同時，這也是她與過去的一次道彆。
她今年已經26歲了，她害怕如果再不把這些話說出來，可能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未來，她可能會離開羊城，會去往未知的地方，可能會結婚，可能會徹底變成另一個人。
她必須在自己“還是自己”的時候，完成對“過去的自己”的交代。
“喵嗚~”
一聲輕柔的貓叫打斷了她的思緒。
橘子不知何時跳上書桌，用毛茸茸的腦袋蹭著她冰涼的手臂。
張妍緩緩回過神來，伸手將它抱進懷裡，臉頰深深埋進它溫暖而柔軟的毛發中。
“橘子，我好想你…”
啜泣聲響起，滾燙的淚水將橘色的毛發沾濕。
其實對於她來說，那個遙遠的唐宋，始終是她這輩子最好的朋友。
如同初中那個午後，陽光穿過窗欞，照亮他分享漫畫時眉飛色舞的臉龐。
隻是她的友情並不純粹，摻雜著讓人心悸的少女情愫，也因自卑而不敢靠近。
就在這時。
“砰砰砰”的敲門聲突然響起。
張妍渾身一激靈，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慌亂地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痕，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奇怪：“誰、誰啊？”
“是我呀！”門外傳來璐璐熟悉的聲音。
張妍連忙抽出紙擦了擦臉，又深呼吸幾次，這才快步過去拉開了門。
緊接著，一男一女出現在門口。
璐璐旁邊站著的是她們的前同事李超，也是之前幫她換樓道燈泡的那個朋友。
李超手裡拎著一個半舊的電烤盤，璐璐則提著幾個沉甸甸的購物袋。
“surprise！嘻嘻。”璐璐不由分說地擠了進來，將手裡的袋子往桌上一放，豪氣乾雲道：“周五了！而且我基金賺錢了！必須吃頓好的，喝點酒慶祝一下！”
李超笑著晃了晃手裡的電烤盤：“家夥我都帶來了，今天的燒烤由璐璐富婆出錢。”
看著這陣仗，看著璐璐故作輕鬆的笑容，張妍抿了抿唇，什麼也沒說。
“快快快，彆愣著了，”璐璐推了她一把，把袋子打開，“你去洗菜，李超和我來收拾！”
購物袋裡是滿滿當當的食材。
醃製好的雞翅、牛肉片、大個的基圍蝦、青椒、金針菇，甚至還有幾瓶rio雞尾酒。
張妍訥訥的點了點頭。
璐璐麻利地推開窗戶，晚風帶著深秋的涼意吹了進來。
三個人在小小的空間裡忙碌起來，洗菜聲、切肉聲、還有璐璐指揮李超的笑鬨聲交織在一起。
讓這個原本沉寂的出租屋，瞬間充滿了溫暖而真實的煙火氣。
……
四季酒店。
窗外是羊城繁華璀璨的夜景，珠江新城的燈火如流動的星河。
獨立辦公室裡，安靜得隻剩下中央空調微弱的送風聲。
唐宋愣愣地看著手機屏幕，思緒如窗外的江水般洶湧翻騰。
原來幾個月前，那個主動加自己微信的“微笑裡呼吸”，就是張妍。
【也祝你永遠像少年時那樣，熱烈、勇敢，眼中有光。】
他低下頭，看著信紙上工整的字跡，心像是被緊緊攥住了一般。
指尖滑動到第四張圖。
那是一排整齊排列在簡易書架上的《七龍珠》，共34卷。
“2009版…”唐宋喃喃自語，目光變得恍惚。
他初中特彆迷戀少年漫，那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以後開一家漫畫書咖。
而《七龍珠》就是他最喜歡的一部，曾經無比癡迷於超級賽亞人悟空，一開始是借同學張磊的漫畫書來看的。
後來自己想要買一套作為永久收藏。
記憶中，張妍曾經弄丟過一本他最喜歡的、好不容易買到的2009版《七龍珠》。
而她當時隻是一個勁兒的道歉、悶頭哭，卻一句話也解釋不出來。
當時他非常生氣，好幾天沒有搭理這位笨手笨腳的同桌。
不過，少年人的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沒多久，這件事就被他拋之腦後。
卻沒想到，這位同桌到現在都還記得，並且重新買了一整套。
唐宋緩緩閉上眼睛。
那些曾經被一點點拚湊出來的、被【記憶的輕羽】喚醒的、被他自己忽略的碎片。
在這一刻，被這封信徹底串聯、激活。
張妍的身影，在他腦海中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一點點地浮現。
初中、高中、大學、帝都…
夢境狀態的他，是一種極其特殊的情況，為了避免情感主導和信息過載，會潛意識裡忽略掉很多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