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平應道“是。”
說完,李鳴爭不再說話,蘭玉也沒有開口,車內透著股子死一般的寂靜。
蘭玉不知道李鳴爭要帶他去哪兒,隻消一想,他死後被葬入李家陵園,日日對著李老爺子的墳墓,就生出激烈的惡心和憤怒不住地胸腔內震蕩,他神經質地摳著冷冰冰的車門,竟有幾分怨恨李鳴爭了。
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路邊的屋子裡亮起燭火,童平開著車轉過一個街口時,就放緩了車速,果不其然,不過片刻李鳴爭就說了句,停車。
車停了,李鳴爭下了車,蘭玉仍在車內,李鳴爭直接扣著蘭玉纖瘦的手腕將他拉下了車。
雪不再下了,朔風未停,鬼哭似的呼嘯著,刮在臉上如鋼刀剮著皮肉,蘭玉抬手擋了擋臉,細細看去,才發現李鳴爭竟將他帶來了一條從未來過的長街。街道上行人稀疏,兩旁開著許多鋪子,看不清門匾的店門口懸掛著大紅的燈籠,幽幽暗暗,竟有幾分鬼魅的攝人心魄。
蘭玉想抽出手,可李鳴爭攥得緊,根本掙不動,李鳴爭往前走了兩步,蘭玉被迫踉蹌地跟了上去。
走近了,蘭玉隱約聞著了一縷極熟悉的味道,那股子奇異的味兒頑固地滲入冷冽的空氣裡,跋扈而霸道。
竟是大煙的氣味。
蘭玉愣了下,一一看過去,竟發覺這一整條街開著的數家店,都散發出同樣的味道,都是大煙館。
蘭玉說“你帶我來這兒……做什麼?”
他心裡沒來由的生出些恐懼,可不知恐懼什麼,下意識地就退了步,想抽回手,李鳴爭攥緊了,冷淡道“你不是不要戒大煙嗎?來看看你以後的樣子。”
蘭玉說“我不去。”
蘭玉掙紮的力道不自覺地鬆了,李鳴爭帶他走入大煙館內。
門口立著迎來送往的小廝,一見二人就殷勤地迎了上來,他一雙招子敏銳,打二人身上一過,就落在了蘭玉身上。可下一瞬,他就看見了李鳴爭冷冷的目光,打了個寒顫,不敢再看,賠笑道“爺,您是頭一回來吧……”
話沒說完,童平伸手摟住那小廝的肩膀,將他拉去了一旁。
李鳴爭就這麼拉著蘭玉一路暢通無阻地朝裡走了過去。這是大煙館,自清末朝廷就下了禁煙令,可無論是清朝也好,民國也罷,大煙屢禁難絕,反而滋生出許多肮臟的見不得人的產業,諸如大煙館之類,其中也不乏戒煙所,可說是戒煙所,骨子裡卻還是大煙館。不知多少人進了戒煙所,出來反而癮變得更重,最終掏空家底,傾家蕩產。
這是蘭玉第一次看到這麼多抽大煙的人。
坐是墊了厚褥子的竹床,煙槍裡噴出白煙,煙霧繚繞裡,一張張醉生夢死的,癡迷恍惚的臉變得模糊了。蘭玉在花小梁處抽過大煙,煙癮解了,雖被大煙熏得腦子發脹,可看著那些臥在裡頭捧著煙槍吞雲吐霧的人,心底反而冒出幾分森冷的寒意。
他想,他抽大煙時也是這樣嗎?
那是人嗎?仿佛就是一具具被大煙腐蝕了魂靈的傀儡,瘋了一般隻求那一口黑漆漆的鴉片膏。蘭玉一間一間看去,當中一人抽得精神亢奮,竟丟下煙槍,瘋瘋癲癲地手舞足蹈起來,又哭又笑的,嘴中不知在嚷些什麼。他踉踉蹌蹌地拉開半掩的門,正迎麵撞上蘭玉和李鳴爭,蘭玉看得手足俱涼,竟忘了避開,所幸李鳴爭將他拉入懷中。
蘭玉聞著那人身上濃鬱的大煙味,嗓子發膩,強烈的嘔吐欲鋪天蓋地而來,襲擊得他險些站不住,隻緊緊攥著李鳴爭有力的手臂。
抽大煙的有男人,女人,越往裡越是不成人,一張張形容枯槁的臉,眼窩身陷,瘦得隻剩一把嶙峋的骨,骷髏似的,如癡如醉地抱著煙槍。那瘋癲迷醉的神態,看得蘭玉突然想起今日在花小梁家中,他清醒時,望見的花小梁的眼神。
他想,在他們眼中,自己是這番模樣嗎?
這還是他嗎?
蘭玉打了個寒顫。
突然,有一間屋子裡傳出叫罵聲,蘭玉抬頭看去,卻見樓梯處有個男人一臉不耐煩,身旁有個穿著打滿補丁的婦人,她瘦瘦小小的,顴骨高突,耷拉著眉毛,滿臉灰白的苦相。婦人手中還牽著兩個孩子,一個瘦弱的男孩兒,一個女孩兒,都哇哇大哭著。
蘭玉一看那男人臉上的焦躁不耐,就知道這人是煙癮要犯了。
婦人苦兮兮地哀求他,“你就把錢給我吧,你明明答應我把鐲子當了就去給兒子買藥,你怎麼又來了煙館……”
她眼中落了淚,男人粗暴地揮開她,說“滾開!”
“哭哭啼啼的,煩死了,”男人額角青筋直蹦,說,“老子說了,等老子抽了這一口就去買藥。”
婦人臉上印出幾個指痕,她捂著臉,哽咽道“那是娘留下的傳家鐲子,給兒子買藥才不得不當了……”
男人冷笑道“你也知道是傳家鐲子,老子還沒死呢,先緊著老子,再管小的。”
他煙癮犯了,指著女人道“趕緊給老子滾回家,再來煩老子,老子就把你賣了,”他冷冷的,“你不是要給兒子買藥嗎,去賣啊,一樣能給兒子買藥。”
婦人怔怔地看著麵前的男人,男人卻已經甩開了她,急不可耐地往屋子裡去了。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兩個孩子,抹了抹臉上的眼淚,哄著他們,一手牽了一個,黯然地走下樓梯。
直到走出大煙館,蘭玉依舊是恍惚的。
李鳴爭看著蘭玉,半晌,低頭輕輕用嘴唇碰了碰蘭玉的眼睛,低聲說“蘭玉,聽話。”
“把大煙戒了吧。”
“你即便是不願活,”李鳴爭說,“也不該這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