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玉說“這把琵琶原是我娘送的,後來被我摔壞了,修了許久才好。”
李鳴爭神色淡淡的,嗯了聲。
在這李公館,他隻給已故的李老爺子彈過。
蘭玉說“我給你彈一首吧,權當謝你點醒我。”
“你說的對,我即便是要死,也不該死在大煙上。”
李鳴爭一眼不眨地看著蘭玉,蘭玉沒抬頭,信手一撥,急促的琵琶聲自指下傾瀉而出,鏗鏘激昂,讓人不自覺地凝神細聽。李鳴爭知道蘭玉琵琶彈得極好,卻也隻在他給李老爺子彈奏時聽過兩回,這還是頭一遭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彈琵琶。
蘭玉身上穿的是柔軟的長衫,頭發烏黑,皮膚白,在燈火的映襯下分外柔和。可他指尖的琵琶聲卻藏了幾分肅殺之氣,樂聲幾度起落,漸漸轉低,幾乎消失於無,突然又是一聲,琵琶聲轉急,緊緊攫住聽客的心神。蘭玉抬起眼睛,目光和李鳴爭的對了一個正著,他左手推弦,右手長指拂動,間驟然響起金戈鐵馬之聲,如嘈嘈急雨,氣勢磅礴。
蘭玉久在花船,彈奏的多是風月之聲,即便後來跟了李老爺子,所奏的,亦是綿軟婉轉的曲子,鮮少彈奏這樣鏗鏘有力的琵琶曲。
四野俱靜,隻有蘭玉指下的琵琶聲撕裂了長夜的寂靜,越發攝人心魄。
二人目光相對,誰都沒有移開眼睛,蘭玉手指拂過琵琶弦,樂聲高到極處戛然而止。
蘭玉說“李鳴爭,你答應我,我要是熬不過去,你將我埋哪兒都行,一把火燒了也好,就是彆葬在你們李家。”
李鳴爭深深地看著蘭玉,過了許久,說“好。”
正月十七,李聿青和李明安都告了假,兄弟三人都在家中。這一天天氣好極了,陽光暖洋洋的,冬日天幕澄澈,一望無垠。
蘭玉精神好了許多,臉頰也浮現了些微的血色,抱著玉團兒站在院中望著遼闊的蒼穹,李明安說“冷不冷?”
蘭玉說“不冷。”
李明安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背,道“手涼著呢。”
“塞貓肚子裡暖和暖和,”他抓起玉團兒的前腳將它提了起來,露出柔軟的肚子,玉團不高興,喵的叫了聲,掙紮起來。蘭玉伸手揉了揉玉團兒的肚子,貓肚子暖和,它望著蘭玉,尾巴一晃一晃的。
李聿青站得遠,他指尖夾了一支煙,臉色有幾分不好。
按照蘭玉抽大煙的頻率,今天就會犯煙癮,李聿青隻消一想,心裡就煩得要命,狠狠抽了口煙,才堪堪壓下心裡的恐慌。他曾親眼見彆人戒大煙,那是幾年前的事了,他去津門出差,和一個軍閥打交道。那軍閥生平最恨大煙,沒成想,手底下一個心腹副將染上了煙癮,他直接將人綁在演武場的柱子上,仲夏裡捆了好幾天。
煙癮犯時那個副將嚎得撕心裂肺,麻繩捆得又緊,一掙紮,磨得渾身血淋漓的,慘不可言。後來那副將差點咬了舌頭,若非身邊有大夫看著,及時掰開了他的嘴巴,隻怕舌頭都要生生咬斷了。副將滿嘴都是血,那軍閥倒也是個心狠的,上了藥,拿乾淨的白巾堵住嘴,任由他不死不活地乾嚎了兩日。
等副將被放下來時已經奄奄一息了,幾個士兵拿擔架抬著,自李聿青身邊走過,撲鼻而來的就是血腥氣。他揮了揮手掩住那股子腥臭的氣息,說“這麼折騰一回,還活得了嗎?”
再後來,李聿青聽說那個副將抬回去的當天晚上就斷了氣。
本就是一樁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不知怎的,模糊的記憶竟一下子變得鮮活了。李聿青一閉眼,就看見了那抬粗陋的擔架,痙攣彎曲的手臂無力地垂落著,再往上看,那張臉卻變成了蘭玉。
李聿青不敢細想,血都是涼的,夾著煙的手指隱隱有些發顫。
蘭玉和李明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他連著打了幾個哈欠,臉上浮現倦色,沒來由的心悸,焦慮。
蘭玉停住了話頭,李明安也不說話了,抿緊了嘴唇。玉團兒臥在蘭玉身上,似乎是察覺了什麼,抬起鴛鴦眼,望著蘭玉,細聲細氣地叫了聲。蘭玉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玉團兒的脖頸,他慢慢鬆開手,玉團兒敏捷地跳下了地,打了個轉兒,仰頭叫著。
李明安伸手抓住了蘭玉的手臂,他攥得緊,低低喚了聲,“蘭玉……”
“……李明安,”蘭玉短促地喘了口氣,說,“你記著,不管我怎麼求你們,都彆給我大煙。”
李明安深深地看著蘭玉,半晌,應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