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鳴爭道“我知道。”
他不想再談及戒煙癮的話題,見他看著門外,說“想出去走走?”
蘭玉“嗯?”他還沒有點頭,李鳴爭已經自床榻邊找出了蘭玉的鞋子,他揭開被褥,傾身握住了他的腳踝。蘭玉腳背瘦削,青筋,踝骨都清晰可見,他看著蘭玉腳踝處的紅痣,腦海中浮現當初在寺廟裡的驚鴻一瞥,那隻浮汗的,白皙的腳一晃一晃的,腳趾蜷縮,汗珠滑過紅痣,情色得要命。
李鳴爭拇指磨了磨那顆紅痣,蘭玉不自覺地蜷了蜷腳趾,他知道李鳴爭喜歡他的腳,也曾經蓄意勾引過李鳴爭。可不知怎的,他隻是這麼一握,分明二人早已經做過許多事情,蘭玉竟生出幾分不自在。
蘭玉想抽回腳,李鳴爭淡淡道“彆動。”
他攥住了蘭玉纖瘦的腳腕。
蘭玉僵住了。
李鳴爭沒有閃躲,隻將手伸給蘭玉。
蘭玉看著那隻手,沒有動,李鳴爭也不急,沉靜地看著蘭玉,過了許久,蘭玉慢慢伸出手搭在了他掌心。
自蘭玉戒了毒癮,李聿青就沒有再在蘭玉麵前出現過,他再見李聿青,是一個深夜。
那時已經是三更天了,蘭玉自戒完毒癮夜裡總睡不好,說不清哪裡疼,可渾身都不舒服,骨頭裡癢,肉也生疼,閉上眼,就是抽過大煙後醉生夢死的快感,無聲無息地誘惑著他,夜裡尤其難熬,攪得蘭玉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蘭玉知道,這就是那個大夫說的,心癮。毒癮難戒,心癮如附骨之疽,更是難熬。
蘭玉沒有對李鳴爭和李明安提起,他閉著眼睛,硬生生地咬牙忍著。玉團兒就趴在床頭,他一翻身,和趴在床頭的玉團兒相對,小東西眨巴眨巴眼睛,湊過來拿小鼻子蹭他,蘭玉將它摟在了懷中,臉埋入玉團兒毛絨絨的脖頸裡。
玉團兒細聲細氣地叫了聲,蘭玉說“你怎麼還不睡?”
玉團兒乖巧,夜裡即便是睡不著,也都是安安靜靜的,從來不鬨騰。
蘭玉自言自語道“你也睡不著嗎?”
玉團兒又喵了聲,挨過來蹭蘭玉,蘭玉忍不住笑了,親了親玉團兒的腦袋。
李聿青就是這時來的,他推門輕,腳步也悄無聲息,走近了,安靜地看著蘭玉。
玉團兒敏銳地支起身,睜著鴛鴦眼看著李聿青,李聿青不看它,也不上前,隻出神地盯著蘭玉,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微微抿緊的嘴唇。李聿青知道這些日子,李明安和李鳴爭都守著蘭玉,照顧他,李聿青心中嫉妒得不行,可他隻能強忍著。
蘭玉恨他。
那一日,他還險些又害了蘭玉。
李聿青想,他和蘭玉之間,一步錯,步步錯,他好像越是想對這個人好,卻越是做錯事。
他們之間似乎橫亙了一條無法跨越的天塹,李聿青站在一端,想竭力抓住蘭玉,卻怎麼都抓不住。偏偏還有李鳴爭和李明安,他怕蘭玉心中有他們,卻對他連一眼都吝嗇。
李聿青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卑微到這個地步,可要舍,卻怎麼都舍不下,那是剜心剔骨之痛——他愛蘭玉,可惜明白得太遲,亦或者說,從一開始,他就用錯了方法。李聿青想,明明最開始喜歡蘭玉的是他,要是當初他換一種方式就好了,他有千百種追求蘭玉的法子,卻選擇了最壞的一種。
苦果自嘗。
他這一輩子,好像想要的永遠得不到,無論是他母親的愛,還是蘭玉的。
他們都恨他。
他們已經好幾日沒有見過了。
李聿青清減了許多,一張臉更見棱角分明,昔日神采飛揚、含情熠熠的桃花眼暗了下來,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頹唐。他目光沉沉地看著蘭玉,裡頭交織著濃烈的愛和痛苦,即便是蘭玉,也怔了下。
李聿青沒想到他醒著,有點兒無措,低聲說“吵醒你了?”
蘭玉回過神,嗯了聲。
李聿青抿了抿嘴唇,道“你接著睡吧,我不出聲。”
蘭玉抬頭看著床帳白頂,說“李聿青,你用不著這樣,你本來就是浪跡花叢的紈絝子弟,情愛對你來說,稀疏平常——”
“不一樣,”李聿青打斷他,重複道,“不一樣,蘭玉。”
李聿青說“這麼多年,我喜歡的,隻有你。”
“我知道,我的喜歡對你來說一文不值,”李聿青聲音喑啞,喃喃道,“可我是真的喜歡你。”
蘭玉沉默不言。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我這一生,想要的,除卻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虛名,什麼都得不到。”
“可我想不要臉地死纏爛打一回,”李聿青說,“蘭玉,對不起,我曾想再也不讓你不高興,讓你受委屈,但是,我做不到將你拱手讓給彆人。”
蘭玉看著李聿青,李聿青眼睛通紅,說“你就當,我是為曾經做的混賬事贖罪。”
過了許久,蘭玉收回目光,輕輕閉上了眼睛。他是恨李聿青的,甚至比之李老爺子更恨,可幾經生死,再濃烈的恨仿佛都在其中滾上幾圈,碾平了,隻留下幾道深深淺淺的舊瘡,無法磨滅。
冬去春來,這一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格外早,下過幾場雪,冰雪消融又晴過半月,枯枝生綠芽,初春就這麼悄悄地潛入了北平。
四月,北平的街道上喧囂熱鬨,學生工人遊行,高校教職工罷工,報紙新聞漫天飛,紛亂裡微妙地顯出一種勃勃的生機。街上的路人已經脫下了過冬的厚襖子,蘭玉卻畏寒,揣著手套,身上還穿著披風,站在一家茶樓上,看著底下來來往往的人流。
他們在二樓,一樓有一對父女在唱小曲兒,父親抱著琵琶,姑娘有一把好嗓子,黃鸝似的,悅耳動人。
銀環見不得蘭玉吹風,念念叨叨,說“主子,您彆往邊兒上湊了,風大著呢。”
蘭玉無奈一笑。
蘭玉想起花小梁,恍了恍神。
花小梁說,他沒有抽大煙的朋友,擲地有聲,果斷決絕。
那一日之後,蘭玉就再沒有見過花小梁了。
倒說不上什麼深情厚誼,隻是心裡有幾分揮之不去的惋惜,還有那聲刺耳的大煙鬼——細細想來,蘭玉對花小梁還是抱有了幾分謝意。若非他那天拉住了自己,隻怕他早已一頭紮進了冰湖裡,從此成了水中的鬼,染著這個惡毒的大煙癮從生走到死,一輩子都是大煙鬼。
喝完茶,主仆二人下樓,銀環說“主子,咱們該回去了。”
蘭玉道“先不回去。”
銀環茫然,“那我們去哪兒?”
蘭玉說“聽戲。”
花小梁今日要在慶豐樓登台,唱的是一出《金殿裝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