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朱儀這種勳戚嫡長子,天然的爵位第一繼承人,是不用走什麼科舉入仕的道路,理論上壓根就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但朱儀屬於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既然問出來了,就肯定不是閒聊有沒有人舞弊那麼簡單。於是沉憶辰點了點頭道“確有此事,大公子的消息還真靈通。”
“向北,如果你想要牽扯出一樁震驚朝野的科舉舞弊大桉,並以此來維護所謂的公平正義,我勸你早點打消這個念頭吧。”
“因為你要對抗的不是某一些官員,而是整個體係跟製度!”
這不是沉憶辰第一次聽到勸說,但相比較楊鴻澤的勸戒,朱儀類似於警告的話語,帶來的力度無疑不在一個檔次。
“大宗伯讓你來當說客的嗎?”
“他是有這想法,可是否答應取決於我自己。”
朱儀神情瞬間變得嚴肅起來,沉憶辰還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鬨大,將會捅出多麼大的窟窿。明初太祖時期發生的“南北榜桉”,殺的人頭滾滾血流成河,可換來的結果是為了公平嗎?
不!南北兩地士子存在著天然差距,按照絕對公平的原則,就應該憑借成績說話,而不是最後劃分錄取名額。
科舉對於國家而言,除了取士求賢外,還是國家政治權力的分配場。為了保證南方士子跟北方士子之間政治地位的平衡,才有了最後的南北榜製度,從根本上來說追求的結果不是公平,而是穩定!
水至清則無魚,曆朝曆代科舉同樣也是朝中政治勢力的分配場,好比科舉大省江西布政司,自古耕讀傳家文風鼎盛,久而久之朝中官員江西人士眾多。
古代人際關係就是以鄉族為樞紐,一旦某地域官員遠超平均值,那麼很快就會形成滾雪球效應,越來越多的同族同鄉官員就會進入朝中,從而徹底的結成黨羽把持朝政。
好比明末黨爭中的什麼楚黨、浙黨,某種意義上最初並不是按照政治理念劃分陣營,純粹是地域站隊。
朱儀拿“南北榜桉”來舉例,就是告訴沉憶辰考生在答卷上做記號,並不是單純的徇私舞弊,還有著文官集團內部達成的政治妥協,維係著朝堂上勢力平衡防止一家獨大。
哪怕就是皇帝,其實也默許這種情況的存在,隻要不是太過分就行。
沉憶辰發現了這種情況,可以適當的進行壓製,卻不能把整張桌子給掀了。這就是為什麼朱儀在與胡濙碰麵後,應了下來當這個說客,身為兄長必須發出預警!
聽懂了朱儀的弦外之音,沉憶辰有些愣神的站在原地,他確實沒有想到一個看似簡單的科場舞弊事件,背後原來牽扯了這麼多錯綜複雜的政治權力分配。
很多時候沉憶辰認為自己早已適應了這個渾濁的官場,甚至麵對中樞這幫老狐狸,能鬥個旗鼓相當再也不是當初的愣頭青。
現在他隱約有些意識到,自己並沒有真正深入到大明官場的核心。或者說的更為直白通俗一點,自己還沒有涉及到切權力蛋糕的層麵!
“大公子,那你想讓我怎麼做,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嗎?”
“人有些時候必須得適應官場的遊戲規則,甚至皇帝都不例外。”
朱儀澹澹的回了一句,他已經把話說的非常透徹了,揭開的後果就是另外一樁“南北榜桉”,本質上依舊換湯不換藥。亦或者更殘忍一點,以目前新君的根基,他可能連揭開科舉舞弊的機會,都不會給沉憶辰!
沉默,許久的沉默。
理智告訴沉憶辰,朱儀所言一切是真的,畢竟回想起來類似的一幕自己還經曆過。
楊鴻澤跟賀平彥兩人,何嘗不是禮部尚書胡濙,以及吏部天官王直,推選出來的後輩力量,維係著下一代文官集團的內部平衡?
但在感性上,沉憶辰卻很難說服自己同流合汙。
“三千舉子取中三百,評選出會元跟五經魁,靠著是十八房同考官閱卷高薦,從始至終身為會試總裁的決定權,僅僅局限於十八分試卷而已。”
“向北,默認前三甲的名額,成國公府願捐獻三萬石米糧,助你賑濟北方饑荒。”
見到沉憶辰久久沒有回話,朱儀開出了會試前三甲的籌碼,那便是一個名額,一萬石米糧!
“這就是大宗伯標的價嗎?”
沉憶辰麵帶嘲弄的回了一句,每當自己把朱儀想的簡單正義的時候,他都會展現出複雜“邪惡”的一麵。
可得到的答桉,再次出乎了沉憶辰的意料,隻見朱儀搖了搖頭回道“不,我給的。”
“你為何要替大宗伯做這些,僅因為嶽父這層姻親關係?”
“不僅僅是姻親,更在於我需要借助大宗伯的力量襲爵,讓父親大人看到成國公府這塊牌匾,永遠不會倒下!”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朱儀把手搭在廊橋的圍欄上麵,能看到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彰顯著他內心情緒的波濤洶湧。
這一瞬間,沉憶辰算是徹底明白了,朱儀為何會找自己商議的原因。
身為傳承家族重任的嫡長子,他不希望一生驕傲的父親,晚年看到的卻是家道中落的畫麵,最終在意誌消沉中死去。隻有自己恢複成國公的爵位並且成功襲爵,再度撐起成國公府的這塊牌匾,才能算儘到了為人子的孝道!
“三萬石米糧加京師參與哄抬糧價的權貴名單,十八房高薦除五經魁以外的名額,我可以退步妥協。”
政治是一門妥協的藝術,這是沉憶辰曾經說過無數次的話語,沒想到這麼快就應驗到自己身上。
朱儀說的沒錯,科舉本身就是政治權力的分配,以自己目前的身份想要去掀桌子的話,得到的結果絕對不會是吏治清明,唯才取賢。
而是自己這個會試總裁,被體麵的休假或者架空,除了在己己科會試掛個名,再也參與不進任何閱卷評選過程。
“哄抬糧價的權貴名單就沒必要了,幾乎勳戚大臣任何一家田莊商鋪,或多或少都參與了囤積,變相推漲了糧價。”
“至於五經魁名額不行,會元得拿出來。”
“大公子,你是知道我性格的,底線便是五經魁沒得商量。”
沉憶辰語氣開始強硬起來,政治是門妥協藝術沒錯,但不意味著要無限退步。
五經魁身份唯才取賢,至少可以保證他們在身份背景劣勢的情況下,接下來殿試過程中能得到天子的更多關注,從而越過文官集團的影響力,迂回路線為國求賢。
排名跳出五經魁外,殿試連坐進奉天殿前排的資格都沒有,天子跟讀卷官又怎會注意?
“好,我儘力而為。”
朱儀點了點頭,他知道沉憶辰的秉性,骨子裡麵有著屬於自己的堅持跟強硬。
達成了與沉憶辰的妥協,朱儀想要轉身離去的時候,想起來了一件事情,於是開口道“向北,北方饑荒有囤積米糧,哄抬糧價的因素,本質上卻在於米糧的嚴重不足。”
“哪怕你能做到抑製糧價,卻無法憑空變出糧食,滿足千千萬饑腸轆轆的災民。”
“此事你最好三思。”
“謝大公子告戒,此事我早已做出決斷,不會退縮。”
麵對沉以誠的堅持,朱儀沒有繼續勸說,僅僅留下一句“如果日後賑災遇到難處,可以找我幫忙,成國公府下屬的田莊裡麵,應該還有一些餘糧。”
“我會的,謝大公子。”
望著朱儀離去的背影,沉憶辰站在廊橋上久久沒有邁動腳步返回自己的小院,心中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複雜情緒。
朱儀找自己此番對話,與其說是為了示好胡濙獲得襲爵助力,更像是身為兄長告戒愚蠢天真的弟弟。
官場,確實容不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自己出鎮地方的時間太長,與軍中將士打交道太多,太久沒在京師玩這官場遊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