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璐和周婉清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幾分了然,默契地躬了躬身,轉身又去忙碌各自手頭的事情,將空間留給了縣長和這位提前到訪的企業家。
陸江河並沒有顯得多熱情,而是信步走到招待所門口的台階上,負手而立,目光投向遠方初秋微黃的行道樹。
片刻之後,一個身影略顯佝僂地快步走了過來,正是三傑皮鞋廠的老板,張興義。
“陸……陸縣長!”張興義遠遠看到陸江河的身影,連忙加快了腳步,臉上擠出近乎諂媚的笑容,聲音帶著幾分不自然的緊繃。
陸江河這才轉過身,目光落在張興義身上。
眼前的張興義,哪裡還有上次在縣政府辦公室裡那股子隱隱的桀驁和試探?
整個人像是被霜打過的茄子,眼窩深陷,臉色蠟黃,雖然依舊穿著價值不菲的西裝,卻掩蓋不住那份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疲憊和焦慮。
尤其是那雙眼睛,曾經閃爍著精明算計的光,如今隻剩下小心翼翼的謙卑,甚至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哀求。
看來,這段時間,為了他那個弟弟張興忠,這位張老板是真沒少熬心血,也沒少碰釘子。
陸江河心中冷笑一聲,麵上卻不動聲色,微微頷首:“張老板,來這麼早,辛苦了。”
這平淡的招呼,聽在張興義耳中,卻讓他心頭一顫。
他連忙上前一步,微微躬著身子,伸出雙手想要和陸江河握手,姿態放得極低:“不辛苦,不辛苦!陸縣長日理萬機,我們能有機會向您彙報思想、聽取指示,那是我們的榮幸,早點來是應該的,應該的。”
陸江河輕輕伸手,和他虛握了一下,指尖一觸即分,淡然道:“進去說吧。”
他時不時用餘光看張興義,心裡跟明鏡似的,商人就是商人,趨利避害是本能。
給你政策紅利,讓你悶聲發大財的時候,你覺得理所應當,甚至還想搞點黑社會那一套,綁架工人,跟政府叫板,妄圖攫取更大的利益。
現在知道疼了?知道誰才是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了?哼,說句忘恩負義都是輕的。
若不是看在還有幾百號工人要吃飯,這三傑皮鞋廠,早就該徹底關停整頓了!
陸江河領著張興義走進略顯空曠的小禮堂。
劉愛璐和周婉清正領著幾個工作人員在低聲交代著什麼,看到他們進來,隻是點了點頭,又繼續忙碌去了。
陸江河也沒在意,隨手指了指前排靠邊的位置:“張老板,坐。”
這位置安排得也頗有講究,既給了麵子,在前排,又不至於太靠近主席台的核心區域,保持著恰當的距離。
張興義哪敢挑剔,連忙道謝坐下,腰板卻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一副小學生聽講的模樣。
陸江河在他旁邊的位置坐下,卻並沒有立刻開口,隻是端起桌上的礦泉水,慢條斯理地擰開瓶蓋,喝了一小口。
會場裡一時間隻有空調細微的運行聲。
張興義如坐針氈,額頭上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終於,還是張興義先沉不住氣了。他挪了挪身子,側向陸江河,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十足的懺悔意味。
“陸縣長,上次……上次皮鞋廠工人的事情,是我管理不善,對下麵人約束不夠,給縣裡添了天大的麻煩,我……我深刻反省,真是對不住,對不住您!”
他一邊說,一邊微微欠身,態度誠懇到了極點。
陸江河放下水瓶,目光平靜地看著他,語氣依舊波瀾不驚,“張老板言重了。事情已經過去了嘛,而且結果是好的。那些生活困難的工人,我們通過多方協調,也給予了妥善的安置和補償,穩住了局麵。”
“至於那些違法亂紀、煽動鬨事的人,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這叫什麼?這叫各歸其位,皆大歡喜嘛。”
這番話說得輕描淡寫,卻字字句句都敲打在張興義的心坎上。
他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是是是,陸縣長您處理得非常英明,我們是心服口服。”
“那……陸縣長,您看,這事情既然已經得到了圓滿解決,工人們也都安置好了,縣裡的秩序也恢複了。這個……興忠他……他畢竟也是一時糊塗,能不能……能不能請縣裡,在政策允許的範圍內,考慮……考慮網開一麵?”
他終究還是沒忍住,把話題引到了他弟弟張興忠身上。
話雖然說得委婉,但那份急切和對弟弟的擔憂,卻是掩飾不住的。
陸江河聽著,臉上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端起水瓶,輕輕晃了晃,看著瓶中清澈的水,慢悠悠地說道:“張老板,你要明白,我們縣委縣政府,主要是管經濟發展、社會民生。至於涉及到刑事案件,那是公安、檢察、法院的事情,他們有他們的辦案流程和法律法規,我們是不能乾預司法的,這是原則問題。”
他先是輕輕一推,將自己和司法程序撇清關係,堵死了張興義直接求情的路。
張興義的臉色瞬間又白了幾分,眼神黯淡下去。
就在他心頭絕望之際,陸江河話鋒卻又輕輕一轉,“不過嘛……張老板,眼光要放長遠一點。現在縣裡的局麵你也看到了,百廢待興,尤其是在民營經濟這一塊,問題不少,機遇也很多。”
“我們下一步,要對全縣的企業進行優化整合,淘汰落後產能,扶持優質企業做大做強,打造幾個拳頭產業出來。這個過程,可是需要有能力、有魄力、懂經營的企業家來參與的。”
他頓了頓,目光若有似無地掃了張興義一眼,繼續道,“你弟弟張興忠,我聽說,雖然脾氣衝動了點,但在搞生產、跑市場上,還是有兩把刷子的,算是個難得的人才。”
“以後啊,不光是你們三傑皮鞋廠要發展,整個明陽縣的經濟要上台階,可能……還真離不開這樣的人才啊。”
話說到這裡,便戛然而止,點到為止。
但其中的深意,卻如同一道電流,瞬間擊中了張興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