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不讓老書記勞心傷神，陸江河隻是簡單地吐出三個字：“還可以。”
沈瑉坤微微頷首。他用手肘在床墊上借了下力，略顯吃力地向上挪了挪身子，讓自己靠得更穩妥一些，而後才緩緩開口：“我這副樣子，讓你見笑了。”
“沈書記言重了。”陸江河搖了搖頭，“見笑談不上。隻是看著您，再想想這世間的人和事，忽然就想起了《好了歌》裡那幾句：‘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誰也逃不過這個理兒。”
沈瑉坤聞言，原本略顯疲憊的臉上，竟露出了一絲極淡的笑意：“嗬嗬，你小子，能跟我說這個，而不是撿那些順耳的吉祥話來寬慰我，很好，這讓我很欣慰。”
這幾年，因為沈文靜的緣故，陸江河與沈瑉坤之間，早已超越了一般的上下級。
沈瑉坤待他，亦師亦友。許多在宦海沉浮數十載的感悟，不便與女兒細說，卻願意與陸江河這個年輕人，這個在基層摸爬滾打的後輩，傾心交談。
有些話，女兒聽了是徒增擔憂，而陸江河，卻能聽懂其中的分量與無奈。
“沈書記，王醫生也說了，這次發現得及時，處置得也果斷，急性期風險已經控製住了。”
陸江河還是忍不住寬慰道，“後續隻要安心靜養，遵醫囑好好調理，不會有大問題的。您還得看著我們這些晚輩繼續往前闖，幫我們這些後輩多掌掌舵呢。”
沈瑉坤緩緩搖了搖頭，眼神裡沒有太多的波瀾，反倒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那是醫生用來安慰家屬的話，也是穩定病人心態的必要程序。”
“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這些年，弦繃得太緊，透支得太厲害了。你們這些年輕人，總以為人是鐵打的，哪裡知道這血肉之軀的極限。”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陸江河：“江河，你現在也是一方主官，肩上的擔子不輕，迎來送往，千頭萬緒，其中的甘苦，你應該能體會一二。”
“所以啊，江河，你一定要記住，身體是根本，其他的，都是錦上添花，甚至是鏡花水月。”
沈瑉坤笑了笑說，“你剛才那句《好了歌》用得好啊，‘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功名利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爭了一輩子，到頭來，也就是那麼回事。有些東西，看得太重，反而成了負累。一將功成萬骨枯啊……”
沈瑉坤的話說到這裡，便停住了，隻是輕輕歎了口氣，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陸江河靜靜地聽著。沈瑉坤的話語雖然平靜，卻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滄桑與豁達。
那句未說完的“一將功成萬骨枯”，後麵似乎還藏著更深沉的意味，一種過來人對權力之路殘酷性的深刻體悟。
夜色更深了，在病房內投下更深的陰影。
陸江河沉吟片刻，打破了這份沉默。
“嗯，您剛才說‘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枯掉的，恐怕不僅僅是沙場上的白骨。咱們這條路上，有時候，一步踏錯，或者一個不得不做的決定，背後牽扯的，可能就是無數人的生計和命運。這枯字，分量太重了。”
沈瑉坤的目光依舊停留在窗外的夜幕，沒有移動。
“江河，你能想到這一層，很好。坐在這個位置上，很多時候，就像站在一個岔路口，左邊是幾千人的飯碗和地方的發展，右邊可能是幾百戶人的故土難離，甚至是祖輩的安寧。”
“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你必須做出選擇。選擇了這邊，那邊就成了被‘犧牲’的代價。所謂的‘功成’，底下墊著的，就是這些‘枯骨’。這就是現實，也是我們這些人必須背負的東西。”
陸江河點了點頭。
他沒有再追問下去。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足夠了。
任何事情的發生，都有其根源。沈書記突然病倒，或許就與某個類似的艱難抉擇有關。既然老書記不願明說，他再深究，便是孟浪了。
沈瑉坤宦海沉浮數十年，做到省委一把手的位置，什麼樣的風浪沒有見過。
眼下這番感慨，固然有病痛的因素，但更多的，恐怕還是某些事情觸動了心弦。不過，想來事情應該還在他的掌控之內，否則，他也不會有這份閒情與自己說這些。自己說到底隻是一個縣長，不便也不該再多探究省裡的核心事務。
陸江河再次輕輕頷首，表示了對沈瑉坤這番話的認同。
病房內的空氣似乎又凝滯了幾分。隻聽沈瑉坤繼續說道。
“話又說回來，江河。咱們乾這一行，最難的不是把事情做成，而是這做事的度。”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上麵千條線，下麵一根針。你要是事事都循規蹈矩，拿著紅頭文件當聖旨，那許多工作根本就推不動，老百姓的實際問題也解決不了，最後落得個‘不作為’的名聲。”
“可你要是膽子太大，想抄近路，繞開那些條條框框，一旦出了問題，那頂帽子扣下來，誰也擔當不起。”
沈瑉坤說到這裡，唇邊勾起一抹無力的笑容。
“所以啊，有人形容我們這些人，就像一句老話說的，不過是‘戴著鐐銬跳舞’。跳得好，是八麵玲瓏，遊刃有餘；跳不好，就是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陸江河靜靜地聽著。
這些道理，他何嘗不明白。
兩世為人，他的實際心智，早已超越了眼前的沈瑉坤。
沈瑉坤所說的官場生存法則，其中的種種無奈與凶險，他甚至比許多局中人看得更透徹。隻是，明白是一回事，真正身處其中，如何把握那個‘度’，如何在“鐐銬”的束縛下，既要跳出漂亮的舞姿，又要確保不摔倒，這門學問，確實需要用一輩子去揣摩，去實踐。
陸江河定了定神。
“沈書記，您說的這些，我都明白，也會牢牢記在心裡。您多保重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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