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江河手上的鋼筆未停，頭也沒抬，隻是眼角的餘光似乎瞥了一眼腕上的手表。
“文市長那邊不是催得緊嗎？我這邊的確是分身乏術。現在離正式上班還有一個小時，念幾份稿子，時間差不多也夠用了。”
“李秘書，讓你念你就念，彆那麼多講究。要是耽誤了文市長那邊的事，我可要直接向他老人家‘告狀’了。”
李珂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他求助似的看向旁邊那女人。
那女子迎上他的目光，幾不可察地微微點了點頭。
李珂這才不再多言，走到一旁的待客沙發區域，將懷裡的一摞材料往茶幾上一放，抽出最上麵的一份打了夾子的文稿，清了清嗓子，開始念了起來：
“同誌們，今天我們召開市政府常務會議，首要議題是……”
隻聽了開頭這寥寥數語，陸江河便已明了，這是文興海市長關於學習貫徹中央領導近期經濟工作重要講話精神的發言稿。
他麵前攤開的是市發改委那份厚重的“環城快速路網建設計劃”，手上的筆尖在規劃圖紙上輕輕劃過，耳朵卻一字不落地捕捉著李珂念出的每一個字眼。
李珂又往下讀了幾段，見陸江河始終埋首於自己的文件，一言不發，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他心裡愈發有些打鼓，便不自覺地停了下來。
“陸秘書長，要不……要不您還是先抽空親自過一眼？我這也是為您考慮。這市一級常務會議的講話稿，跟您以前在縣裡主持工作時的情況可不一樣，牽一發而動全身，方方麵麵都要考慮到。”
“而且，這種級彆的會議，保不齊就有市裡甚至省裡的媒體記者列席，萬一哪個環節出了紕漏，那影響可就大了，到時候，誰也擔待不起這個責任。”
陸江河手中的鋼筆終於停了下來，他抬起頭，臉上沒什麼表情。
“李秘書，你是市府辦公廳的乾部，文市長身邊的秘書，怎麼天天把‘擔責’這兩個字掛在嘴邊？真要出了什麼紕漏，要擔這個責任，恐怕也輪不到你頭上。”
這話聽著平淡，李珂卻覺得臉上有些發燒。他一個服務市長的秘書，被新來的秘書長這麼說，他聽得出陸江河有點兒提點他的意思，言外之意的意思是說他有些托大了，不知自己幾斤幾兩。
陸江河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是好意，擔心講話稿出問題。不過，文市長那邊催得急，我也是沒辦法。你剛才說的沒錯，市一級常務會的講話稿，確實非同小可，每一個字都得仔細斟酌。”
說到這裡，陸江河的腦海裡閃過嶽父沈瑉坤和文興海市長之前的交代。
嶽父讓他到了市裡，凡事多看多聽少說，尤其是在不熟悉情況的時候，不要輕易表態，更不要隨便得罪人，特彆是那些在領導身邊工作的人。
文市長也提點過他，市裡人事關係複雜，讓他先穩住，把秘書長這個攤子接好，不要急於求成，更不要搞出什麼風波來。
眼前這位李珂，是文市長的“大秘”，抬頭不見低頭見，確實不宜把關係搞僵。
想到這，陸江河話鋒一轉：“這樣吧，李秘書，我相信你的工作能力，也相信辦公廳這邊同誌們的水平。你先念著，我聽著。如果真有什麼我覺得不妥的地方，我們再一起商量。畢竟，我們都是為領導服務，為市裡工作，目標是一致的，你說是不是？”
李珂聽陸江河這麼一說，心裡那點不自在頓時消散了不少。這位陸秘書長，雖然年輕，但說話還是有分寸，也懂得給人台階下。
“陸秘書長說的是，是我考慮不周了。”李珂定了定神，重新拿起那份講話稿，“那我繼續念了？”
“念吧。”
李珂清了清嗓子，開始往下讀：“……當前，我市經濟發展雖然總體向好，但也麵臨著一些不容忽視的挑戰。一是經濟結構調整的陣痛期尚未完全過去，部分傳統產業轉型升級步伐緩慢；二是資源環境約束日益趨緊，節能減排任務艱巨；三是民生領域仍有不少短板，公共服務供給與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需求之間還存在差距……”
他念得很穩，語速適中。他每念完一小段，便會不由自主地停頓一下，似乎是想給陸江河留出思考和反應的時間，又似乎是在觀察陸江河的動靜。
然而，陸江河依舊低著頭，手中的鋼筆又開始在那份環城快速路網規劃圖上移動，仿佛心思全在那縱橫交錯的線條和密密麻麻的標注上。
李珂見他久無反應，隻好繼續往下念。
如此約莫過了兩三分鐘，這篇將近五千字的講話稿已經念了差不多一半。
李珂繼續念道：“……為了有效應對這些挑戰，我們必須進一步解放思想，創新工作思路。下一階段，要重點抓好以下幾方麵工作：第一，要堅定不移地推動產業結構優化升級，對於高耗能、高汙染的企業，要加大整治力度，堅決予以關停並轉，全麵推進綠色發展……”
就在這時，一直埋首圖紙的陸江河忽然抬起了頭。
“等等。”
李珂的聲音戛然而止。
“你把剛才念的那一句，再說一遍。”
李珂心頭一緊，趕緊翻回兩行，重複道：“……對於高耗能、高汙染的企業，要加大整治力度，堅決予以關停並轉，全麵推進綠色發展……”
“問題就在這裡。”陸江河道，“‘堅決予以關停並轉’，這個提法，是不是有些過於絕對了？”
李珂一怔。
陸江河繼續說道：“市長在常務會上的講話，不僅是工作部署，更是政策導向。‘關停並轉’這四個字，力度很大，方向是對的，但如果前麵冠以‘堅決予以’，並且直接和‘全麵推進綠色發展’掛鉤，可能會在實際操作中引發一些問題。”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
“首先，‘堅決予以’，沒有給企業留下任何緩衝的餘地和整改的空間。我們和整改的空間。我們市裡，這類企業不在少數，很多還涉及到大量職工的生計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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