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炘大概猜到了事情的走向。
“‘女孩子家學數理化,後勁沒有男生大。’我們當時的教導主任一句話就把我排除在外,把名額給了那個男生。”陳鬱仍舊耷拉著頭,撇著嘴繼續道,“那個教導主任同時也是競賽班的班主任。在分班結果下來之後,我不甘心,上課時溜到競賽班的門外,一邊偷偷聽講,一邊做筆記。”
“然後呢?”
“我被教導主任逮到了。”陳鬱深吸一口氣,才艱難地繼續說道,“他把我拉到講台的正中,當著全班人的麵嘲笑我,然後逼著我自己一頁一頁把自己的筆記給撕掉。——我至今忘不了他那副鄙夷卑劣的樣子。”
“他為什麼會這麼乾?”李炘難以置信地問道。
陳鬱冷笑一聲。
“你問到點子上了——入學之後兩個月我才搞明白,那個進了競賽班的男生本來就是教導主任家的孩子。”她邊說邊意有所指地看著安德魯,“這下你知道我們的不同之處了嗎?——就是這份怨氣支持著我。本該屬於我的,我卻得不到,隻因為我父母是普通的工薪階層,而不是教職工。高考——也就是大學入學考試的時候,全校第一名不是什麼競賽班的雜碎,而是我。可這還不夠——證明自己變成了我的生存本能。我沒有靠山、沒有背景,也顧不得什麼體麵,走到今天這地步全靠的是破釜沉舟的意誌和一股怨憤。”
她頓了頓,眼神裡有什麼黑暗的東西冒頭。
“每當我覺得有所成就、終於認可自己的努力的時候,總有一天晚上我會夢見教導主任奚落我的場景,把我重新打回原形。那份侮辱和不安給我留下的是一輩子的創傷,是深深銘刻進潛意識裡的自我否定,也是我永遠無法停止腳步的理由——安德魯,像你這樣一輩子順風順水、家裡從來都給你安排好後路的人,真的以為自己能夠理解嗎?”
可安德魯卻絲毫沒有被說服,反而越聽越激動、臉越漲越紅。
“我倒反而想要問你,你自己真的看不出來嗎?”最後,他終於急切地開口了,“儘管我不大理解具體的、文化上的差異,但我算是聽懂了。一個教師的子女搶占了你的學習機會,於是隻因為我也是教師的子女,你好像就覺得有正當理由,可以反過來以同樣的態度對待我、秘密地為過去的你自己複仇了——”
陳鬱好像沒料到安德魯會這麼解讀自己的話,一時竟噎住了,隻是狠狠地瞪著他。
“有什麼問題?”最後,她不大確信地反駁道,“你這樣養尊處優的小孩,想必從小就占儘來自你父母的優渥條件。即使不知道你的背景,打擊你肯定也絕不是白白冤枉人。”
“我的大學學費,父母從來沒有為我付過一分錢——都是快餐店打工,我自己掙來的,甚至至今還欠著貸款。”安德魯義正言辭地反駁道。
“但是你即使背著貸款,卻一點也不慌神,甚至自願跑來急救隊這種收入也算不上高的地方工作。這不正是因為你心裡有底嗎?你知道最壞的情況下你父母肯定會替你償還費用的——我就最看不慣這種心態。”陳鬱尖酸地指出。
安德魯停頓了一下,可憤怒很快讓他不經思考、脫口而出。
“你覺得我不知道怨恨的滋味?你覺得你很獨特,全世界都對不起你?——你要是知道我父母是誰,你就不會這麼想了。”
“又來了,反正最後肯定會把你父母搬出來當救兵的,不是嗎?”陳鬱正中下懷,洋洋得意地譏諷道。
可安德魯沒有理會,隻是深吸了一口氣。
“理查德·約翰遜,他是我爸。”
陳鬱重新被打亂了陣腳,有那麼一瞬間,她露出驚訝的神色,又很快掩蓋了過去。
“那個理查德·約翰遜?”半晌,她好像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似的,一反之前不耐煩的冷漠語氣,反倒以同謀似的語氣問道。
“對,就是那個理查德·約翰遜。”安德魯仍舊因過度激動而喘不過氣,大汗淋漓,以一種終於暴露了自己軟肋的怯懦眼神看著陳鬱。
“那我承認,你確實有些骨氣。”後者卻絲毫沒有注意到。她看他的眼神突然變了,好像這一切突然都說得通了一樣,甚至不經意間卸下防備、流露出了幾絲親切,“早知道這樣,你之前怎麼不早說呢?”
陳鬱的反應似乎讓安德魯終於鬆了口氣。
“你要我主動跟他扯上關係?”他的語氣也終於和緩了一些,“那還不如殺了我算了。”
這話引起兩人心照不宣、揶揄的笑容。不知道為何,兩人的矛頭同時轉向第三人,彼此的隔閡倒好像消解了幾分。可不知道背景的李炘旁聽著他們的對話,卻完全雲裡霧裡。(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