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嬸站在門口，越想越氣，一邊捶胸頓足地自責“家門不幸”，一邊忍不住委屈地抹起了眼淚。
這時，一直躲在角落裡抽旱煙、冷眼旁觀這場鬨劇的李富貴，才慢悠悠地踱了過來。
他看著自家老婆子氣得通紅的臉，像熟透了的蝦子，無奈地歎了口氣，噴出一股濃重的煙味，開口勸道：
“我說老太婆，算了吧！消消氣兒。這能怪誰？還不都是你以前太慣著他了？我每次想抄家夥好好教訓教訓那小子，讓他知道知道‘孝’字咋寫，你哪次不是攔著護著，跟護小雞崽兒似的？現在可倒好，兒子大了，翅膀硬得能戳破天了，惹出這麼大的‘禍’你能拿他咋辦？把他腿打折？還是把他塞回娘胎裡重造？”
他頓了頓，又吧嗒了一口旱煙，渾濁的眼睛裡透著點認命的渾濁：
“他之前沒錢沒本事，窮得叮當響那會兒，咱還能板著臉說他兩句，他多少還聽點。著臉說他兩句，他多少還聽點。現在呢？咱倆這身老骨頭，吃穿用度，看病抓藥，哪一樣不是指著他兜裡那幾個錢？離了他，咱倆喝西北風去？他咋還會像小時候那樣，你說東他不敢往西？我勸你啊，還是省省心，少管那些閒事，安生過咱自己的清靜日子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
富貴嬸聽著這“喪氣話”，不但沒消氣，反而像被澆了一瓢滾油，火氣“噌”地竄得更高。
她猛地一跺腳，把腳下的泥地跺得咚咚響，撅著嘴，咬緊牙關，腮幫子都鼓了起來，一雙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攥成拳頭，胸脯劇烈地起伏著，仿佛裡麵藏了個風箱。
“省心？省心？我咋省心！”她尖利的聲音幾乎要刺破清晨的寧靜，
“都是那個掃把星翠花害的！當初我就說這丫頭麵相不好，眼神飄忽，不是個安分的主兒！就不該讓她進咱李家的門！
你瞧瞧，這才幾年？把咱家攪和成啥樣了？街上那些老姐妹，這幾天可沒少在我耳朵邊嘀咕，說她命硬，克父克母！是個天生的‘喪門星’！
我當時還不信邪，想著咱家福大命大……現在看看！我看她連我這個婆婆也克了！自打她進門，我這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心口堵得慌！
不行，這口氣我咽不下去！得想辦法把她給支走，把這個禍害精攆出去，這個家才能安生！才能有太平日子過！”
“把翠花支走？”李富貴皺緊了眉頭，覺得老婆子越說越離譜。“沒錯！必須支走！”富貴嬸斬釘截鐵，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你看看國慶的心，現在就不在咱倆身上了！魂兒都被那小狐狸精勾走了！他說啥？‘除非翠花不要他’？聽聽！聽聽！這叫啥話！為了個女人，連爹娘都不要了！這還了得？”
李富貴搖搖頭，又深深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長長的、灰白色的煙圈，煙霧繚繞中，他那張布滿溝壑的臉顯得更加滄桑，帶著一種看透世事卻又無能為力的疲憊：
“唉，老話說得好，‘兒大不由娘’啊。你也不要太把這些事放在心上，鑽那牛角尖乾啥？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他們年輕人，有他們自己的活法，愛咋處理就咋處理吧。是好是歹，那都是他們自己的造化，自己的命。
咱們這把老骨頭，黃土都埋到脖子根了，有口熱乎飯吃，有件乾淨衣裳穿，少生點閒氣，過好自己的清靜日子就得了。管那麼多，累不累？”
“你這死老頭子！你知道個啥！”富貴嬸恨鐵不成鋼地瞪著李富貴，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
“外麵的世界是咋樣的？人情世故有多複雜？你有我清楚啊？國慶就是被翠花那幾滴貓尿一哭，心就軟了，腦子就昏了頭！才答應去蹚這渾水！不行！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把家業敗光，被那女人和她娘家拖死！”
她越說越激動，像是下定了某種破釜沉舟的決心，猛地一甩手，仿佛要把所有的猶豫和顧慮都甩掉：“她不是還沒醒嗎？我去找她！我就不信了，有我在這個家一天，還能讓那個禍害精繼續作威作福，安安穩穩地待下去！”
說完之後，富貴嬸像一隻被激怒的鬥雞，氣衝衝地轉身，邁著風風火火的步子，像一陣裹著怒氣的旋風，直直地衝向李國慶和翠花住的那間廂房。
清晨微涼的空氣似乎都被她身上那股戾氣攪動了。
她幾步就衝到緊閉的臥室門前，看著那扇礙眼的木門，心頭火起，毫不客氣地抬起手，用掌心更加使勁地、急促地拍打起來。
“砰砰砰！砰砰砰！”
沉悶而粗暴的聲響在寂靜的院子裡炸開，驚飛了屋簷下幾隻覓食的麻雀。
“翠花！翠花！你給我起來！彆躲在裡麵裝聾作啞不出聲！我知道你醒了！太陽都曬屁股了還賴床？快開門！”
富貴嬸尖利刻薄的聲音穿透薄薄的門板，像錐子一樣紮進屋裡。
廂房裡，昏暗的光線下。
翠花因為昨天晚上和李國慶談話到深夜，滿腹心事，輾轉反側，幾乎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著，此刻正沉浸在一種不安穩的淺眠中。
這粗暴而無比熟悉的敲門聲和叫罵聲，如同冰冷的鋼針，瞬間將她從混沌的夢境中刺醒，心臟猛地一縮。
在李國慶外出奔波、不在家的那些漫長而壓抑的日子裡，富貴嬸幾乎天天都是這樣，天不亮就來拍門，那聲音跟催命符似的，逼她起床乾活。
日積月累的恐懼和深深的厭煩感，早已成為一種本能，此刻再次被喚醒，讓她心頭一陣發緊，胃裡也泛起一陣不適。
翠花強壓下心頭的煩躁、委屈和不情願，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才慢吞吞地坐起身，摸索著披上外衣，攏了攏有些散亂、汗濕粘在額角的頭發，趿拉著鞋子，走到門邊。
她沒有立刻開門，隻是把門拉開一條細細的縫隙，露出半張帶著明顯倦意和一絲戒備的臉，聲音儘量保持平靜地問道：“娘，大清早的，有啥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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