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宗皇帝隻有兩個兒子,朱祁鎮兵敗被俘,才輪到他登基。
他能坐住皇位,能在朝堂上裝瘋殺人,能逼得群臣向他叩拜,一切原因就是皇權,而皇權是來自於先帝的!
可一旦這個秘密公之於眾,他的正統性會遭到巨大質疑,天下宗室都會蠢蠢欲動。
甚至,他想要改造大明,將要做的那些事,必定會引來朝堂內外巨大的反彈,這些反彈力量一定會把這風言風語變成真的,他的正統性會遭遇毀滅性的打擊,他的皇位,就永遠彆想坐穩了。
他永遠都會沉浸於陰謀詭計之中,會疑神疑鬼一輩子,根本不可能改造大明了,更不能再造華夏大盛世了!
必須要讓這個秘密深埋地下!
讓所有可能威脅到他皇位的人,統統去死!
他現在理解了,吳太後為何對孫太後伏低做小,為何要殺賢妃滅口,換做是他,也會這麼做的!
雖然孫太後也不乾淨,倘若她站在朝堂上,把這個秘密公之於眾,他的正統性會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之所以一直沒拿出來,是因為還沒逼到絕境。
彆忘了,朱祁鎮的正統性也來自於先帝啊,還背負著永遠也無法洗刷的汙點,一旦兄弟倆狗咬狗,朱祁鈺罵朱祁鎮是庶子,朱祁鎮罵朱祁鈺是野.種。
天家可就徹底成了臭水溝了,即便朱祁鎮複辟登基,恐怕也會天下大亂,他也坐不穩這個江山。
這個秘密,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秘密!
不到萬不得已,孫太後是不會拿出來的。
真是萬幸,當初沒硬把屎盆子扣在皇太後的頭上,否則尷尬的就是朕了!
朱祁鈺滿臉絕望。
秦尚服叩拜後,退了出去。
“秦尚服,你沒有子嗣,朕會在民間擇一男童,姓秦,奉你為母,逢年過節給你祭祀,再賜他入錦衣衛,享受富貴,在那邊你也不會寂寞,他若不孝,朕替你收拾他,你安心去吧。”朱祁鈺忽然叫住她。
“謝皇爺恩重!奴婢再無怨言!”秦尚服在門口叩拜。
“把她的檔案銷毀,剝了衣服,一應物品全部焚毀,她本人就入土為安吧,算全了她的恩義。”
朱祁鈺想把她也一起燒了,但想到這個時代人講究入土為安,還是沒做的太絕。
“她的兄弟中挑一人入錦衣衛,其他人每家賞百兩白銀,不要給寶鈔。”朱祁鈺還是仁慈了些,換了太祖、太宗早就斬草除根了。
承諾她又如何?
萬一她家中有人知道這個秘密呢?
朱祁鈺閉上眼睛,渾身都很累。
孫太後不能留了,必須要死!
不敢用什麼辦法,都要弄死她!
至於吳太後……她真能保守住秘密嗎?
朱祁鈺魔障了,但要怎麼做,還要從長計議,起碼要把知道秘密的名單先搞到手,再消除一切痕跡。
本來就地獄開局,又加了個超級地獄難度。
究竟該如何破局呢?
他一個人坐在西暖閣裡很久,才推開門,讓伺候的人進來。
“皇爺,尹直等翰林在宮外候著呢,是不是宣進來?”覃昌低聲道。
朱祁鈺吐出一口濁氣:“宣吧。”
他拍拍自己的腦袋,放空自己,儘量不去想這個秘密。
很快,尹直等人魚貫而入。
“平身吧。”
朱祁鈺麵無表情:“朕詔你們來,是朕看這奏章看得實在頭疼,通篇都是廢話,浪費筆墨、紙張,朕要精簡奏章字數,言簡意賅,不要引經據典,朕沒工夫看,也不想空耗在長篇累牘之中!朕的意思,你們能明白嗎?”
“臣等明白。”
“丘濬,朕讀過你的錦繡文章,知道你胸有抱負,你來說,朕這個想法如何?”朱祁鈺直接點名。
丘濬景泰五年進士,翰林院編修,年少天才,胸有抱負。
之前被人忽悠去西華門哭諫,事後驚懼不已,
反觀同榜的徐溥,他就沒有人雲亦雲去哭諫,而是在翰林院中讀書,結果逃過一劫。
“臣以為陛下此策最好,精簡奏章,提高效率,臣讚同陛下之策。”丘濬是個愣頭青,直接表態。
朱祁鈺嘴角勾起:“徐溥,你怎麼看?”
“臣也同意!”徐溥就聰明多了,廢話沒有,跟著丘濬同意的,就算有一天被清算,他也隻是脅從而已,最多被罵隨風草。
“孫賢!”
朱祁鈺看向孫賢,孫賢是景泰五年的狀元,文章夠驚豔,隻是年齡偏大,匠氣味十足,文官喜歡他,朱祁鈺卻覺得他不如徐溥。
“臣等皆同意!”
所有翰林跪在地上。
“好!既然諸卿都同意,那麼改革就從翰林院開始,翰林院的所有奏章,字數都在五百字之內,特殊情況可以增加字數。”
“臣等遵旨!”
之所以這麼順利,因為翰林院等於高官儲備學校,不參與朝政,寫奏章的次數很少。
“眾卿平身。”
朱祁鈺神情喜悅:“奸臣榜編纂得怎麼樣了?”
一聽這話,所有人的臉都垮了下來。
“陛下,此事乃國子監陳祭酒負責,與翰林院無關。”尹直硬著頭皮開口。
“嗯?那你們都閒著呢?”
朱祁鈺臉色一沉:“詔陳祭酒過來,朕要知道奸臣榜編纂進度!既然你們都閒著,那就編纂一本昏君錄吧!”
瞬間,所有翰林跪在地上,最後由丘濬開口:“陛下,臣以為編纂昏君錄很是不妥,有損天家顏麵……”
他吭哧半天,就說出這麼一句話來,顯然不敢說出反對的真實原因。
真編纂昏君錄,你就說加不加太上皇吧?
他做的那些事,用罄竹難書來形容不足為過吧?說他不是昏君?狗聽了都搖頭;說他是昏君吧?太上皇還活著呢!勢力恐怕比今上還大,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啊!
都很滑頭啊,不肯得罪太上皇啊。
“哼!”朱祁鈺冷哼一聲。
所有翰林跪著不敢抬頭。
“那你們隻會請罪?不知道幫著國子監,加快奸臣榜的進度?朕不但要修本朝的奸臣榜,還要修曆朝曆代的奸臣榜!”
朱祁鈺暴露真正目的:“一個月,朕給你們一個月的時間,要成書給朕看!本朝第一奸臣,就是高穀!第二奸臣是王翱!具體怎麼寫,你們來定,寫好了呈上來,朕要看!”
噗!
所有翰林吐血,原來皇帝是要用翰林去咬文官啊。
這才是皇帝的真正目的!
高穀和王翱和誰關係匪淺?
當朝首輔陳循啊!
就知道皇帝沒好心思,原來在這等著呢!
“你們可有異議?”朱祁鈺俯視著他們。
劉吉看看劉珝,劉珝看看尹直,尹直看看劉賢,劉賢看看徐溥,徐溥看向了丘濬。
“臣等遵旨!”丘濬又被頂出來當出頭鳥了。
“嗯,丘濬不錯,升職侍講吧,朕要聽《左傳》,你準備準備,給朕侍講《左傳》。”朱祁鈺丟出一枚甜棗。
丘濬激動的叩拜:“臣謝陛下隆恩!”
翰林院等級森嚴,每走一步都難上加難,而能被皇帝破格提拔,少走多少年彎路。
“便由丘濬、徐溥、劉賢、尹直、劉吉、劉珝、楊守陳、林鶚、彭華、劉釪你們來主持。”
朱祁鈺點名的都是翰林院中的精華。
彭華是彭時的弟弟,劉釪是劉球的兒子,都是俊傑。
這一本奸臣榜,就把翰林院進士捆綁到他的戰車上。
就算有人想投靠陳循,去當他的門下走狗,陳循敢用嗎?
這才是朱祁鈺的目的,他在拉攏翰林院進士。
這些都是景泰五年的進士,承的是他的恩情,隻要用的好,都會變成他的人。
打發走翰林,朱祁鈺用膳後,便繼續批閱奏章。
“皇爺,貴妃娘娘來問了,今晚去永寧宮嗎?”覃昌來報。
宮裡就一個嬪妃,沒必要翻牌子。
朱祁鈺點頭:“永寧宮不利於子嗣,改名承乾宮吧。”
“奴婢領旨。”
改宮名這種小事,內閣肯定不願意和皇帝扯皮。
“回來,東西六宮的名字都改了,朕親自題字,鐫刻後換上牌子。”朱祁鈺心血來潮。
精簡奏章的改革辦不明白,改造大明第一步踏不出去,就先改宮名字吧,總要在大明留下自己的印記。
夜間便去承乾宮歇下。
剛寬衣躺下,還未入睡,門口就傳來馮孝的聲音:“皇爺,盧忠有急事求見!”
朱祁鈺猛地睜開眼睛:“何事?”
“求皇爺恕罪,盧忠深夜進宮,有急事求見,奴婢見他渾身是血,才打擾您的。”馮孝戰戰兢兢道,夜裡攪擾皇帝是大罪一件。
“陛下?”唐貴妃也醒了,睜開眼眸。
“你先睡,朕去去就來。”朱祁鈺坐起來。
“臣妾伺候您更衣。”
朱祁鈺搖搖頭:“讓馮孝進來伺候就行了,你睡吧。”
馮孝推門進來,他伺候皇帝更衣。
朱祁鈺不信任宮女,吃穿住用行,都由幾個貼身太監伺候。
“到底怎麼回事?”
馮孝謹慎地瞥了眼唐貴妃。
“無妨,貴妃可信。”朱祁鈺喝了口溫水,勉強精神起來。
“奴婢也不清楚,但盧忠入宮時,渾身是血,輪值的禁衛不允其入宮,幸好宋指揮使當值,才用吊籃把他吊入宮中的,但他傷的很重,奴婢已經請談女醫幫忙醫治了。”
朱祁鈺穿戴整齊後,馮孝呈上來一塊方巾,朱祁鈺拿著擦了擦臉,道:“盧忠在哪?”
“就在承乾宮,奴婢把他安置在暖閣裡。”馮孝回稟。
“帶朕去。”
披上錦袍,朱祁鈺出了正殿,穿過跨院進暖閣裡,暖閣裡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
談女醫不擅長治外傷,還需要出宮診治。
看見皇帝進來,趕緊跪下行禮。
在宮中數日,她已經習慣了繁重的禮節。
“起來吧,盧忠情況如何?”朱祁鈺問。
“陛下,臣沒事,臣恭請聖安!”盧忠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要跪下。
朱祁鈺箭步上前扶住他:“朕安,免禮。”
“陛下,臣無能啊!”盧忠渾身都是傷,渾身是血,看著特彆嚇人,說話聲音沙啞。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朱祁鈺讓他躺下,聽談允賢的意思是,這身傷看著嚇人,倒是傷得不重。動手的人應該不是為了他的性命,而是為了嚇唬他。奇怪的是,胸口還有一道致命傷。
“從那天臣領旨出宮,便去尋找土木堡遺孤,倒是找到了一些,那些孩子苦啊。”
“陛下,您沒親眼看到,若親眼看到,肯定會大發雷霆!”
“那些可都是功臣之子啊,居然淪落到上街乞討,多少孩子為了討一口飯吃,把自己弄殘疾了,去城門口、集市口一跪就是跪一天啊,為了點吃的,什麼都不顧了。”
“有的功臣的妻子,都做起了暗昌……”
說著說著,盧忠流出了淚水:“臣看了都於心不忍,他們為了一口吃的,能跟野狗打架;能打斷自己的腿出去乞討;能為了家人有條活路,把自己賣進青.樓……”
朱祁鈺整張臉都黑了:“怎麼可能?參與北京保衛戰的死難軍屬,朕都發放了撫恤!而且,他們是軍戶,子嗣是該入京營的?吃飯絕對不成問題的,怎麼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呢?”
“臣也知道啊!臣也是父死子繼,入的錦衣衛啊!”
盧忠神情悲戚:“這些都是子女太小,沒到入蔭的年紀。可臣記得,臣在錦衣衛時,明明見過遇難功臣之子入蔭啊!而且臣也問過了,他們並沒有收到一個銅板的撫恤,所以才淪落到了這個地步。”
“臣剛開始也不信,但這一身傷,卻讓臣信了。”
盧忠這個人,有一股子豪氣,做事全憑衝動,事後就後悔,見硬就回。聽他的口氣,顯然後悔攬下這差事了。
“說明白點!”朱祁鈺皺眉。
“陛下恕罪,聽臣慢慢說。”
“臣找到這些遺孤之後,聽了他們說的,初始也是不信的。”
“可有一個軍戶村子,男人都死光了,隻剩下婦幼孤老,他們說出幾個名字,臣還真的聽說過,他們都在北京保衛戰時戰死了的。”
“可他們的職缺,已經有人頂替了的,其中一個,還在錦衣衛,臣記得清楚,他說自己父親戰歿在北京保衛戰裡。”
“可臣在那個村子裡,找到了戰歿者的兒子!”
“他打斷了自己的腿,在集市口討飯呢!他今年十六歲了,腿也殘疾了,瘦的跟麻杆一樣,說自己長這麼大,從來不知道吃飽飯是什麼滋味!”
“他告訴臣,他沒收到撫恤,哪怕一個銅板都沒有!他的戶籍,不知為什麼,從軍戶變成了匠戶!從良.民變成了賤民,他不得已拋棄了戶籍,做起了流民!”
“這樣的人,不止一個啊陛下!”
“臣按照戶部的名單去找,很多都沒有了戶籍,若按照軍戶去找,一個人都找不到!可去賤籍裡麵找,全都能找出來!”
“甚至,他們的名字,在京營、錦衣衛、禁衛中都有一模一樣的名字!”
“當查到這些的時候,臣就知道,捅到了馬蜂窩!”
“所以連夜進宮,想把這件事稟告給陛下!”
“但這些功臣之子生活實在太苦了,他們哀求臣給他們一點吃的,臣惻隱之心下,就帶著他們去內帑支取糧食、布匹等物。”
盧忠流淚道:“回來的路上被人打劫,被人砍了十幾刀,臣招攬的三個緹騎被砍死!”
“臣進宮的路上,又遭遇伏殺,胸口這道傷口,就是在宮門口留下的!臣差一點就死了!”
盧忠說話有點語無倫次。
朱祁鈺捋一下:“你是遭遇兩次伏殺?第一次是誰?有眉目了嗎?”
“第一次,應該是幫派勢力,他們是搶錢來的,應該和土木堡遇難遺孤有關係。”
盧忠思路還算清晰:“而臣進宮時,應該是有人阻擋臣入宮稟報,試圖殺死臣,幸好宋偉指揮使在宮門上放箭,才嚇退了賊人,臣得以保存性命!”
宮門口,第二次伏殺了!
第一次是金忠,第二次是盧忠!
針對的都是朕的人!
他們真是阻攔盧忠稟報此事嗎?
其實,盧忠稟報的結果,朱祁鈺並不震驚,因為他非常清楚,明朝就是從宣宗時代開始腐爛的。
宣宗時期,私役成風,腐敗成風,走私成風,兵備廢弛等等,簡直數不勝數。
到了如今,這些既得利益者已經形成了龐大的集團,皇權不在手裡的朱祁鈺,根本拿他們沒辦法。
所以,朱祁鈺並不認為是既得利益者阻攔盧忠稟報此事。
而是例行刺殺,是在殺倒向皇帝的人!
任何人!
隻要倒向皇帝的,都會遭到刺殺!
今天是金忠、盧忠,未來可能還有王文、範廣等等,隻要倒向了皇帝,就會遭到刺殺恐嚇!
這就是來自陳循的報複!
“陛下!他們冤枉啊!您要給他們做主啊!”盧忠掙紮著跪在地上,哀求著皇帝。
“盧忠,你想過沒有,為何你能活著,把這些事說給朕聽?”
朱祁鈺歎了口氣:“因為朕管不了,就算氣死了朕,朕也拿這沒辦法!”
“啊?”盧忠滿臉懵。
“朕不騙你,真的管不了。但朕向你保證,今天朕管不了,等朕拿回皇權,第一件事就是給這些功臣之子一個公道!”
朱祁鈺眸中厲光閃爍:“你回去告訴那些孩子,就說朕知道了!朕欠他們的,大明欠他們的,朕早晚有一天給他們一個交代!”
盧忠有點反應過來了,皇帝處處掣肘,隻看有人敢在宮門口截殺,就知道,皇帝已經被逼到角落裡了。
“陛下讓臣做什麼!臣就做什麼!哪怕把這天掀開,臣光棍一條,什麼都不怕!”
盧忠趴伏在地上表忠心。
“好!盧忠!你從內帑多多支取一些糧食,給他們送去,能從軍的便從軍,若實在不能的就給他們找找生計,彆讓他們去要飯了,朕能做的暫時隻有這些。”
朱祁鈺扶起盧忠:“你要儘快組建緹騎,不要再查了,查出來又能如何?朕都管不了,何況是你?”
“迅速組建緹騎,幫朕去查張軏!內承運庫丟失的銀子,盜寶的主謀很有可能是張軏!”
“朕給你特使之權,全權交給你調查!”
“盧忠,你可以追不回銀子,但朕要張軏的把柄!等張軏回京之日,就是他殞命之時!”
朱祁鈺目光閃爍。
“臣明白!”
盧忠猶豫道:“臣擔心,有人會把此事在朝堂上公之於眾,拿來攻訐陛下!還請陛下早做準備!”
朱祁鈺瞳孔一縮,盧忠看到的,可能是有人讓他看到的。
逼著盧忠去查,就是逼著朱祁鈺去查。
倘若朱祁鈺查,就會落入圈套裡。
若不查,就會成為朝堂上攻訐他的手段。
這手法,眼熟啊!
陳循!
你居然拿受害者當槍,來攻擊朕,你也配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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