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他這裡,東廠負責巡場,意味著皇帝親臨,自然眼裡不揉沙子。
所以白圭倒黴了。
倘若沒有東廠在這,他也會睜一眼閉一眼,當做不知道。
“向皇爺請罪,是必然的。”
“但在這之前,你要做好這個主考官該做的事!”
舒良冷冷道:“把所有貢院官員,全都聚集過來,逐一點名。”
“再把雜役、幫夫全都聚集在衙門裡。”
“任何人不準出入,不許和外人接觸!”
“不管這場考試結果如何,成績一定要作廢!”
白圭歎了口氣:“本官去做。”
舒良得讓番子盯著考生。
拘禁貢院上下,就交給白圭,省著吃乾飯。
他還真不懷疑白圭。
如果是白圭的話,就沒必要這般大費周章了。
“廠公。”
“這個代瑛能隨時掌握江湖客店的行蹤。”
“標下懷疑江湖客店就是這個代瑛開的。”
範青躬身道:“標下請命,派人抓住江湖客店,以免夜長夢多。”
舒良點頭:“貢院不許開門,你持本公手書,丟出去,讓東廠去抓人。”
“標下遵令!”範青領旨。
“慢著,傳令,他們供出來的所有人,都抓起來!”舒良道。
他忽然目光一閃。
既然都用蠟燭作弊,為什麼胡信用作弊衣作弊呢?
這明顯不對啊。
為什麼?
還有,科考的題目是怎麼流出去的?
蠟燭裡麵哪來的題目答案呢?
就在舒良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範青忽然道:“廠公,咱們可能一直進入一個誤區。”
“說來聽聽。”舒良也該換個思路了。
“作弊蠟燭很有可能不是入院時候發的。”
“而是得到了答案後,再製好蠟燭。”
“發給舉子,替換掉原來蠟燭的。”
範青分析道:“廠公,您該清楚。”
“今年科考的題目,是從宮中出來的。”
“雕版、印刷俱在貢院之內。”
“而且貢院提前落鑰,不許出入。”
“所以,題目提前流出去的可能性不大。”
“是以標下懷疑,是後替換的。”
這番分析有道理。
舒良微微頷首:“你的意思是,這個胡信,穿作弊衣,就是他寫出來的答案?”
“然後再把答案傳出去,放在蠟燭裡,替換掉原來的蠟燭?”
“對不對?”
範青認為是這樣的邏輯。
“但是,時間對不上。”
舒良道:“邵大群發現胡信異常,是入場後的一個半時辰,當時胡信的卷麵是乾淨的,沒寫幾個字。”
“廠公,邵大群發現胡信時,胡信鬼鬼祟祟。”
“再說了,一個半時辰,足夠做出答案了。”
範青反駁道:“您可以去檢查他的墨水。”
“倘若墨水用掉了,就說明他寫了字。”
“卷麵上卻沒幾個字。”
“就說明他寫的字被人取走了。”
舒良立刻讓人去查。
貢院外卻鳴鏑為號。
很快有番子進來稟報:“廠公,胡信自殺了!”
“怎麼看人的?”舒良登時暴怒。
當時他為了讓胡信指證代瑛,把胡信帶出貢院,當時院內查出了問題,他就沒把胡信帶回來。
由東廠番子看著,他以為不會出事。
“胡信是怎麼死的?”舒良問。
“龔同知判斷是服毒。”番子稟報。
龔輝升了都指揮同知。
“哪來的毒藥?他和跟誰接觸過了?”舒良卻眼睛一亮。
胡信的死,恰恰說明幕後的代瑛慌了。
也說明了,胡信是見過代瑛的。
所以代瑛才鋌而走險,毒死胡信,但這是一招臭棋,代瑛跑不了了。
“龔同知正在查,很快就會有結果!”
“全權交給龔輝,有了結果不必稟告,直接抓人審訊!”
舒良咬牙道:“再傳令東廠,傾巢出動,給本公搜,就算掘地千尺,也得把這個代瑛挖出來!”
“遵令!”
這時,範青匆匆進門。
“廠公,胡信的墨塊被研過。”
“而試卷上字跡寥寥。”
“標下判斷,寫這些字用不了這麼多墨!”範青回稟。
舒良眼睛眯起:“照這麼看,這個貢院所有人都有嫌疑!”
“從番子的眼皮子底下偷梁換柱,是誰呢?”
“範青,你心細,你去抓。”
“標下遵令!”範青心中有數了。
他的猜測得到了印證。
蠟燭裡麵的答案,是胡信作答後,抄送出來,再由某些人送到作弊的舉子手裡,替換掉原蠟燭。
照這麼說,那自縊身亡的小廝,隻是迷魂陣,欲蓋彌彰,他本人也隻是替罪羊。
那麼,按照這個邏輯思考,抓住的這些人,就有人說謊了!
“把楊大榮提過來!其他人清出去!”
小廝自縊,其實是將禍水往發放蠟燭的方向引。
其實發放的蠟燭全都是一樣的。
這就解釋了,為什麼就他們四個收到的蠟燭有問題,而不是所有人都有問題。
之前確實進入死胡同了。
小廝發放蠟燭,是隨機的,之所以這四個人被揪出來,極有可能是特殊安排。
目的是禍水東引,隱藏真凶。
楊大榮滿臉無辜,嘴裡不停嘀咕:卑職無罪,卑職無罪!
“彆緊張,既然你沒有罪,這麼緊張乾嘛?”舒良笑道。
楊大榮不停點頭。
“剛才本公查明了,這事確實和你沒關係。”
楊大榮眼中迸射出驚喜:“真的?”
“是真的。”
舒良話鋒一轉:“但是呢,本公想知道一件事,這做好的蠟燭,如何能往裡麵塞東西呢?”
楊大榮猛地張大嘴巴:“卑、卑職沒聽懂。”
“本公說明白點,就是紙條,怎麼塞進蠟燭裡麵呢?”
“然後再派小廝,給某些人更換蠟燭。”
“這一切,是怎麼在悄無聲息中完成的呢?”
舒良語氣淡淡:“楊大榮,說說吧。”
“卑職不知道廠公在說什麼!”楊大榮在哆嗦。
“你不說也沒關係,東廠的人已經在查了,用不了多久,就能查出來。”
舒良笑道:“楊大榮,你是被皇爺看重的人。”
“應該了解皇爺的脾性。”
“皇爺的龍目可容不下沙子!”
“你要是做了錯事,及時止損,說不定能保住家人。”
“若你在一條道上跑到黑,本公可救不了你。”
楊大榮不停哆嗦。
事發了!
被揭穿了!
這東廠的番子怎麼這般厲害?
他以為找個小廝頂罪,讓東廠懷疑是發放蠟燭的環節出了問題。
這樣就會去查蠟燭的源頭,不會往偷梁換柱的方向想。
等到東廠想到了可能是偷梁換柱,蠟燭是被調包的,那個時候,他已經抹去了所有證據。
就算舒良想查,也已經什麼都查不到了。
他這個副總裁,就安之若素,最多被處罰,但不至於丟了性命。
可舒良是怎麼發現的?
墨塊!
被用過的墨塊!
百密一疏!
當時就該更換一塊墨塊給胡信的考棚。
可東廠查得太快了,他的人都被看管起來,根本沒時間更換用過的墨塊。
結果就被舒良查出來了!
“嗚嗚嗚!”
楊大榮嚎啕大哭,崩潰了。
“我也不想啊!”
“但一失足成了千古恨!”
“我沒得選啊!”
楊大榮哭個沒完。
“說重點。”舒良懶得聽犯罪者的獨白。
這時,範青也出現在門口。
舒良讓他稍後稟報,正好看看楊大榮有沒有說謊。
“紙條裡的答案,是胡信出的!”
楊大榮坦白了。
題目確實沒有流出來。
因為今年情況實在特殊,題目是宮中出的,又有重臣參與,沒人敢流出試題來。
所以,代瑛就想了這個辦法。
派人進去做題。
然後利用楊大榮副總裁的身份,完成蠟燭的替換。
本來這一切都是計劃好的。
結果在會試當天,出了錯漏,宮中竟然下旨,令東廠巡場,這就打了代瑛一個措手不及。
但考生已經進場了。
大家都花了錢的,代瑛若是不給答案,口碑就會崩塌。
而且,所有安排都按部就班地開始,就如精密的齒輪開始轉動,誰也左右不了。
入了場,胡信就開始答題。
然後將作答好的答案,放在角落。
因為貢院裡實在悶熱,楊大榮就想個辦法,派人給番子送些水果,這個時候送水果的人,會將答案拿出來。
再等下次進去送水果時,更換蠟燭。
這就解釋通了,胡信為什麼成績一流,偏偏多年沒參加會試,這次忽然參加,還穿著作弊衣。
其實,他根本就不是給自己答題,也不是自己科舉,而是幫彆人科舉。
胡信肯定不是第一次這麼乾。
他必然認識代瑛。
甚至,眼前這個楊大榮,也是認識代瑛的。
舒良目光幽幽,看向範青。
範青點點頭,說楊大榮沒撒謊。
“去,把吃了水果的,統統抽三十鞭子,不問死活!然後逐出東廠,永不錄用!”
舒良最討厭,這等不聽話的人。
就差這麼一口吃的嗎?
出了貢院,什麼吃的沒有?就不能熬三天嗎?
把本公話當成耳旁風,那你們就去死吧。
“標下遵令!”範青嚇了一跳,看舒良的臉,就知道舒良生氣了。
楊大榮渾身一顫。
舒良對自己人都這麼狠,對他呢?
“代瑛是誰?”舒良盯著他。
楊大榮蠕了蠕唇,不敢說。
“你覺得那個代瑛能保你不成?”
舒良嗤笑:“本公最後一次機會,否則刑具加身,你可就不好受了。”
楊大榮看見地上的牙齒和血。
“是陳璣!”
“什麼?副主考陳璣?吏部右侍郎陳璣?”舒良吃了一驚。
那個一身正氣,畫得一手好畫,因為畫所繪山石雲樹的聞名遐邇的陳璣?
舒良都不信。
陳璣是個死腦筋的書生啊。
他要是有代瑛的腦子,怎麼可能隻是區區的吏部右侍郎?
而且還是吏部右侍郎裡排名最靠後的那個。
要不是朝堂缺人,皇帝都不可能讓他跟著主持會試,讓他做考生的房師。
“你在攀扯吧?”
舒良不信,這個代瑛肯定是朝堂大員。
怎麼可能是小小的吏部右侍郎呢?
他憑什麼掌控科舉?
“卑職不敢說謊!”
楊大榮哭泣道:“真的是陳璣,陳璣就是代瑛!”
“證據呢?”舒良還是不信。
“卑職沒有證據,但是陳璣就是代瑛啊。”楊大榮十分肯定,陳璣就是代瑛。
這個陳璣是宣德五年高中,因詩畫文學一絕,被宣宗皇帝看中,殿試排名第四。
這些年來,也是兢兢業業。
但此人一副書生意氣,書畫皆是一絕,唯獨做官水平不行,不然也不會碌碌無為。
“去把陳璣抓來!”舒良要讓陳璣和楊大榮對質。
結果,陳璣卻畏罪自殺了。
“死了?”
舒良霍然起立,目光陰鷙:“這貢院裡,處處都是彆有用心的人,全都該殺!”
“範青,你去查,看看是不是自殺。”
“若是他殺,陳璣就不是代瑛。”
後麵的話舒良沒說下去。
就算是自殺,也無法證明,他就是代瑛。
還有一點沒法解釋,陳璣是代瑛,是怎麼殺胡信的呢?誰傳話出去的呢?
楊大榮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廠公可去查陳璣的家裡,他家中有銀山!”
這是把陳璣踢出來當替罪羊了。
舒良知道,這件事他查不下去了,必須稟告宮中,必須由皇爺出麵,才能繼續查。
“牛音,本公說你寫,向皇爺請奏!”
舒良站起來,寫奏章他可不敢坐著,他是皇爺的奴婢,對著主子可不敢有絲毫不敬。
此時,天已擦黑。
宮門即將落鑰。
朱祁鈺卻在忙於政務:“讓談氏過來伺候。”
“奴婢遵旨!”馮孝領命而去。
門外卻有太監匆匆跑進來。
“著急忙慌乾什麼?有點規矩!”馮孝嗬斥。
“回公公,貢院裡麵出事了!”太監景斌行禮回稟。
馮孝臉色微變:“快去呈給皇爺,快!”
他打發人去傳旨。
然後返回正殿。
朱祁鈺正在看舒良呈上的奏章,眉頭越皺越緊。
“波詭雲譎。”
他用這四個字來形容。
“陳璣是代瑛?誰會信?”
朱祁鈺卻想到了另外一層。
一直以來,他都隱隱感覺到,有股深不可測的力量,推動著每一個事件的發生。
但他把朝堂上的人都數了幾百遍了。
卻一個也沒找出來問題。
仿佛這股勢力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若在昨天,他也會懷疑,這股勢力是他臆想出來的。
今天,胡濙入宮,非要捂住科舉舞弊案,向他承認,這股勢力確實存在。
代瑛做掮客,幫很多舉子作弊。
這些參與作弊的舉子,不就成為了代瑛的人了嘛?
那楊大榮,就是最明顯的例子。
所以,代瑛編織出一張巨網,用作弊之罪,把網裡的人籠絡住,讓他們聽命於代瑛。
也就是說,這股勢力藏在水下。
自始至終就不在高層裡麵。
而是在中低層。
看似決定天下的人,在朝堂之上,其實真正左右天下的人,是中低層,那些底層官員,才是王朝的基石。
一旦基石被彆有用心的人控製,控製一塊不可怕,可控製了全部呢?
所謂的高層,就成為笑話。
可蛇無頭不行。
代瑛應該隻是推到前台上的小螞蟻,背後的人是誰呢?
朱祁鈺陷入深思。
胡濙知道,還在力保。
說明,這股勢力,才是文官的殺手鐧。
那麼白圭知不知道呢?
代瑛是陳璣呢?還是白圭呢?
朱祁鈺發現,所有人都不可以信任。
“能不能查呢?”
朱祁鈺也猶豫了。
陳璣用死,警告舒良,到此為止。
這件事隻是一起單純的科舉舞弊案而已。
也隻能當科舉舞弊案來處理。
就如當初朱見濟暴死,原主沒查是一個道理。
“查?”
“還是不查呢?”
朱祁鈺卻看向馮孝:“你說呢?”
“若皇爺求穩,便隱忍待發;若皇爺肯豁出一切,便一查到底!”馮孝跪伏在地。
這是句廢話。
當了皇帝,誰願意去死呢?
豁出一切的下場,很可能是丟掉現在的一切。
馮孝的意思,是不查。
其實不查也可以,起碼證明了這個組織在,是專門挑舉子入手的,是從科舉開始,將這些人籠絡在身邊的。
按著這個路數,一點點查,終究能挖出一切的。
可是。
時間!
當陳璣死了,證明這個組織在斷尾求生。
他們會用最快的速度,清洗掉所有痕跡,然後繼續隱藏起來。
讓皇帝查無可查。
無論查與不查,都驚動了蛇。
這條毒蛇會不會鋌而走險,殺死皇帝呢?
換朱祁鎮,或者朱見深當皇帝呢?
朱祁鈺被卡住了。
他忽然發現,今天胡濙的警告有道理,讓他適可而止,他還年輕,大可以熬,熬到軍隊回京之後,再伺機發動。
起碼不會像現在這麼被動。
朱祁鈺還是沒法決定。
“曹吉祥在哪呢?”朱祁鈺忽然問。
“回皇爺,在巡捕營裡。”
“把曹吉祥宣來。”朱祁鈺要問計於曹吉祥。
看看朱祁鎮的黨羽,是不是也察覺到了這股神秘勢力的存在,朱祁鎮奪門,是不是也被這夥勢力幫助過呢?
反正奪門之後,無數痕跡被清除,比如朝天宮。
朱祁鈺之前懷疑是陳循,但現在看應該是這夥勢力。
他們究竟要乾什麼呢?
誰是頭兒呢?
什麼時候建立起來的?多少屆的科舉被滲透了呢?
還有誰是清白的呢?
誰能為朕所用呢?
朱祁鈺心亂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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