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這個知縣,是乾什麼吃的?”
陳舞陽反問:“這麼多孩子,在養濟院消失的,本官就不信,養濟院就沒有檔案?你就一點都不看?”
熊瓚眸中射出厲光:“本縣上書布政司的奏疏,你可以去查,上書了幾次,布政司並未撥糧。”
“沒有糧食,養濟院是不收嬰兒的,怎麼收啊?”
“這些女嬰就算被盜,也跟本縣無關!”
陳舞陽嗤笑:“你可真好意思,一推乾淨是吧?”
“你可以去查記錄,都是有歸檔的!”
“查不到,上麵沒記。”
“那就證明沒有啊,倒賣女嬰之事,和養濟院無關!”熊瓚竭力摘清自己。
“收了多少賄賂啊?”
陳舞陽忽然問了這麼一句話:“胡三貴已經招了,你還要撐多久啊?熊瓚,正統十三年進士。”
熊瓚卻滿臉坦然:“他招供,你就信嗎?若他隨便攀咬,你就將所有官員抓入詔獄,屈打成招嗎?”
“若都知監是這般辦案的,可以,請將我抓走,看我骨頭硬,還是你們都知監的刑具硬!”
他竟伸出手來,讓陳舞陽抓走他。
這給陳舞陽整不會了。
他遇到的都是軟柿子,第一次見到硬骨頭
“熊兄,彆這樣說嘛。”陳舞陽勾住他脖子。
熊瓚將他推開:“彆攀關係。”
“本縣再說一遍,養濟院之事,本縣並不知道。”
“縱然又失察之罪,但本縣絕沒有參與。”
“你可隨便查,可隨便審本縣,若查出罪證來,本縣願五馬分屍,滿門皆被五馬分屍!”
熊瓚是真狠。
陳舞陽有點棘手,這種人,要麼是老頑固硬骨頭,要麼就是藏得太深。
看樣子是真沒參與。
但胡三貴,確實招認了熊瓚。
“本縣確實是正統十三年進士。”
“在知縣位置上,蹉跎十二年了。”
“就是因為本縣骨頭夠硬。”
“若軟一點,今日就不是鬱鬱不得誌的知縣了。”
熊瓚叉腰而立,雖站在公堂之下,卻讓坐在縣尊位置上的陳舞陽,猶如小醜一般。
陳舞陽擅長審時度勢,站起來行禮道:“熊知縣,那胡三貴招供你,收了本縣盧仁生的賄賂,放任其做販人買賣。”
“胡說八道!”
熊瓚厲喝:“本縣若肯收錢,豈能蹉跎知縣十二年?此汙蔑之言罷了!”
“但你口中的盧仁生,本縣是知道的。”
“其人是泰州富賈,善於結交官府之人,在民間也有善人的美名,但卻是個私鹽販子。”
“景泰六年,他來江都經商,本縣抓他,當晚就被保舉出來,本官拿他束手無策。”
“而今做些販人的勾當,並不奇怪。”
熊瓚的確是塊硬骨頭。
陳舞陽知道,這個盧仁生,在宮中有靠山,先攀附興安,又攀附張永,所以他在江蘇很吃得開。
熊瓚卻敢抓他,得罪了興安,又得罪了張永,難怪他升不上去呢。
“熊公,還望莫怪。”陳舞陽走下來,站在熊瓚之下行禮。
若查實熊瓚沒有參與此案,皇帝一定會重用這塊硬骨頭的。
熊瓚冷哼:“那盧仁生,在宮中有靠山,本縣怕你不敢查他。”
“熊公,不如打個賭,我把盧仁生抓過來,我查你審,敢不敢?”陳舞陽眯著眼睛,試探熊瓚。
“有何不敢!”
熊瓚冷哼。
陳舞陽率人乘船趕往泰州。
帶人抓捕盧仁生。
可盧仁生卻先收到風聲,逃走了。
這難不倒陳舞陽,不派人去抓,而是將盧仁生的家人抓起來,扔到菜市口淩遲。
哪怕是泰州知縣,也被都知監的殘酷做法給嚇到了,給皇帝上疏彈劾。
淩遲三天,盧仁生自己就出來了。
“藏誰家了?”陳舞陽笑眯眯地問他。
“大人,咱們是一家人啊!”
盧仁生哭泣道:“我在宮中認司禮監張大璫為主,和您舅舅是一條戰線上的呀。”
“都知監就奉命清除蛀蟲的,不知道什麼是一家人。”
陳舞陽笑著說:“不好意思,你盧仁生就是蛀蟲。”
他指了指這菜市口的涼棚:“是在這說,還是去你府中說?”
“就、就沒得商量嗎?”盧仁生還抱有一線生機。
可是。
密奏送到皇帝手中幾天了,皇帝一直沒有回複,就是放任陳舞陽去做。
陳舞陽露出白牙:“你說呢?”
“我們是一派的人啊!為何要趕儘殺絕啊?難道您就不怕,大璫和您交惡嗎?”
盧仁生搞到的錢,是定期上供給張永的。
張永沒了這根線,就會少收很多錢,而是還會摻雜進瘦馬案裡,怕是這司禮監掌印太監當得也不順暢了。
啪!
陳舞陽用刀鞘抽他的臉:“你的屁話咋這麼多呢?”
“繼續淩遲!”
“本官沒說停,就不許停!”
盧仁生嚇到了:“不要啊,不要啊……”
可他已經被拖進馬車裡,進入他家。
他家已經被陳舞陽給占了,即墨家產是一定的事了。
“你及時招供,還能救下來幾個,若是晚了,就誰都救不下來了。”陳舞陽呲牙而笑。
盧仁生不敢隱瞞,把該說的都說了。
“你說什麼?經你手的有上萬個孩子?”
陳舞陽嚇到了:“現在這些孩子呢?”
“要麼賣了,要麼都養在家中。”盧仁生回答。
“你家?沒找到啊!”
“在密室裡。”
陳舞陽立刻讓人找密室,這密室建在花園裡,花園占地十幾傾,根本沒人查,所以有呼救聲也聽不到。
陳舞陽看了眼那密室,密室逼仄昏暗,充滿臭氣,這些孩子能活著都是奇跡。
倒是有二十幾個婦人伺候這些孩子,但這點人,哪裡顧得過來啊。
小的幾個月大,大的四五歲。
陳舞陽怒火翻湧:“其他的呢?”
“都在這裡,要麼的就是病死了。”盧仁生回答。
“你盧仁生還是人嗎?”陳舞陽暴怒。
“咯咯咯!”
盧仁生嗤笑:“你陳舞陽是人嗎?被你殺了多少人?你在這裡標榜什麼好人?”
“起碼本官沒殺孩子!”陳舞陽嘶吼。
“你真沒殺過嗎?假慈悲!”
盧仁生自知必死,也不裝了:“我也是給皇帝減輕負擔,若這麼多孩子送去北京,皇帝該頭疼了。”
“拖出去,淩遲!”
陳舞陽暴怒。
盧仁生卻在笑,笑著笑著,崩潰地哭了起來:“陳舞陽,大璫不會放過你的!”
“看張永能不能保全自己吧。”
陳舞陽要捅破天。
繼續追查。
而在南京。
深夜裡,回到家的胡濙,枯坐到天亮,天亮後,和範廣一起,拜訪幾個喬裝打扮藏身在南京的士紳。
帶著他們入宮,和皇帝談判。
那幾個士紳嚇得尿都出來了,和皇帝談判?瘋了吧?
胡濙,絕對是坑了他們!
他和皇帝是一夥的,為了引他們上鉤,然後將他們一網打儘,一定是這樣的。
他們幾乎是被兵卒拖進紫禁城的。
朱祁鈺正在鍛煉,盧泓小跑過來稟報:“皇爺,老太傅帶著人來了。”
“去文華殿吧,彆臟了乾清宮。”
他乘坐聖攆而去。
文華殿上,有四個士紳跪在地上,分彆是蘇州戴家戴士誠、常州宜家宜萬芳、杭州耿家耿鑫、徽州森家森思勤。
戴士誠是進士,其他三人都是舉人。
雖沒當官,在本地都有顯赫的聲名。
朱祁鈺坐在禦座之上,胡濙、範廣站在旁側。
“這士紳都有頭目了?”
“你們沒建個什麼教,當一派教主啊?”
朱祁鈺語氣幽幽:“朕聽說,你們想跟朕談判,用朕的命來威脅朕?”
“學生都不敢啊陛下!”戴士誠嚇慘了,確實有這心思,但不能說出來呀。
“馮孝,教教他規矩。”
馮孝給太監使個眼色,一個太監提著戒尺進來,讓戴士誠抬起頭來,啪啪兩下,抽在他臉頰之上。
“這回知道規矩了吧?”
“這大明的規矩,是朕定的。”
“你們不想按照規矩玩,可以呀,去地府,問問閻王爺,他們那的規矩能不能改改?”
“看看閻王爺怎麼說?”
朱祁鈺嗤笑:“跟朕談判?”
“你祖上是哪朝皇帝啊?”
“朕祖上是大明皇帝,朕也是大明皇帝,你呢?”
“你腳下的土,是大明的土!是朕的土!”
“你頭頂的天,是大明的天,是朕說了算的!”
“你們呼吸的空氣、吃的糧食,皆是朕賜給你們的!”
“戴士誠,朕問你,你算個什麼東西啊!”
可是,戴士誠不說話。
啪!
行刑太監又一下抽在他臉上:“說話!”
戴士誠吃痛,使勁磕頭:“學生惟皇命是從,不敢有異心啊,不敢啊!”
啪!
行刑太監使勁抽他的嘴:“皇爺問什麼,你就回答什麼。”
“學生什麼東西都不是!”戴士誠回答。
“你祖上呢?”朱祁鈺又問。
“也不是什麼東西!”戴士誠哭泣。
“朕祖上呢?”朱祁鈺問他。
“陛下祖上是大明皇帝!您也是皇帝!”戴士誠回答。
“那皇帝是什麼啊?”
“這天下的主人!”戴士誠不敢不回答。
“你呢?”
“學生是陛下的走狗!”戴士誠磕頭。
朱祁鈺冷笑:“朕可沒有這麼不聽話的狗,噬主的狗,養不得啊。”
又看向宜萬芳:“宜萬芳,你呢?”
“回陛下,學生什麼都不是啊。”宜萬芳害怕被抽嘴。
“那你還和朕談判?”
“學生沒有呀,學生沒有啊!”
宜萬芳嚇慘了。
而一旁的耿鑫嚇暈過去了。
行刑太監爬過來,用戒尺使勁打他的下麵,生生把他打醒,耿鑫痛得蜷縮著。
“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朕第一次聽說,有士紳和皇帝談判的,挾持皇帝?”
“古代倒是有這樣的人,霍光、曹操、司馬昭、宇文泰、宇文護、劉裕、楊堅、趙匡胤,你們是嗎?”
朱祁鈺自己都笑了起來:“區區士紳,也想學魏晉門閥嗎?”
“你們是嗎?”
“忘了太祖時,如何懲治士紳的了嗎?”
“忘了太宗皇帝,如何遷居江南士紳入北京的了?”
“忘了朕把江南士紳,遷去交趾了嗎?”
宜萬芳不停磕頭。
啪!
行刑太監卻抽他腦殼一下:“不許動,聽皇爺說。”
宜萬芳覺得肚子翻滾,像是要竄出來了。
“敢汙了聖目,誅九族!”行刑太監冷哼。
“宜萬芳,你說,你宜家在常州有多少地啊?”朱祁鈺問。
啪!
行刑太監卻抽他臉:“說實話。”
“十二萬畝……”
啪!
行刑太監狠狠抽他臉頰:“說謊,該打。”
“27萬畝!”
啪!
行刑太監也不說話,就是抽他臉頰,一下一下抽。
“陛下,我家中隻有27萬畝地產啊。”宜萬芳劇痛。
“掛靠的不算,是吧?”
朱祁鈺笑了:“在文華殿,欺瞞君上,是什麼罪啊?老太傅!”
“欺君之罪,當誅九族!”胡濙麵無表情。
宜萬芳卻瞪著胡濙,你和皇帝就是蛇鼠一窩!
你把我們騙出來,然後賣給皇帝去誅殺,你升官發財,我們去死,哪有這樣的好事?
“拖出去,淩遲,誅十族!”
朱祁鈺懶得廢話。
沒將他們村子殺光,已經是開恩了。
“陛下饒命啊,陛下,我們皆是受胡濙指使,是胡濙指使的啊!”宜萬芳被拖了出去。
朱祁鈺聽到了,但不做反應:“耿鑫,你剛才為何暈厥過去呀?”
“學生初見聖顏,被、被……”
“因為朕長得醜,把你嚇到了?”朱祁鈺幫他說了。
啪!
行刑太監使勁抽他的嘴。
耿鑫忍痛,他可不想被誅十族啊。
“你家多少地啊?”朱祁鈺問。
“回、回聖上,177萬畝。”耿鑫不敢瞞啊。
“還有多少礦啊?”
“金礦三個,銀礦17個,鹽場77家,鋪麵、莊子無數。”耿鑫全說了。
這才是大家族的底蘊。
礦山並不一定在一個地方,產業肯定是四散的,狡兔三窟。
朱祁鈺微微頷首,和錦衣衛調查的數字差不多:“你們以為,家裡有多少錢產,朕都不知道嗎?”
宜萬芳的慘叫聲,傳進文華殿來。
讓所有人驚恐。
“陛下,我耿家願意將一切獻給陛下……”
耿鑫話沒說完,被戒尺打在嘴上:“皇爺問,再答,不問就閉嘴!”
耿鑫不敢說話了。
“被廠衛籍沒多少啊?”朱祁鈺又問。
“現銀1774萬兩,財寶1744箱,家中還有銀子342萬兩,財寶900箱,家中被移走17400人,尚有三萬族人。”
真富啊!
耿家的祖先,能追溯到三國時期的吳國。
他家還想和耿九疇認宗,兩家合並為一宗,卻遭到耿九疇的拒絕,耿九疇不敢攙和江南。
“所以你就把你耿家,當成門閥了?”朱祁鈺問他。
“陛下,我家絕對不敢呀!”
耿鑫急了:“耿家不過士紳而已,家中雖有人做官,但都是清流官員,沒有實權的。而門閥,是權力世襲罔替,而非財富啊。”
“陛下,從五代滅門閥之後,宋重科舉,門閥就斷絕了。”
“耿家再大再富,在皇權之下,不過滄海一粟,任陛下取之。”
沒錯。
士紳和門閥,是本質區彆的。
門閥能決定皇權歸屬,能在亂世中選皇帝。
士紳,準確地講是肥羊。
隻是朱祁鎮丟了皇權,讓肥羊做大,想騎在皇帝頭上而已,而如今朱祁鈺大權在握,士紳就又變成了肥羊。
“有人勸朕,說讓朕忍一時之氣。”
“等大軍入南京,再行處置爾等。”
“因為,爾等會收買軍中兵卒、內宮宦官來戕害於朕,可是真的?”
胡濙瞪圓眼睛,這話能說出來嗎?
一直沒說話的範廣卻嚇了一跳,立刻跪伏在地:“啟稟陛下,京營誓死效忠陛下,微臣在陛下之側,絕對無人可調動大軍!”
“請陛下允準,微臣夜值宮中,半步不離陛下!”
“再請陛下調北軍入南京,拱衛陛下!”
範廣急了。
若皇帝在南京出現任何閃失,他範廣都難辭其咎。
其實,在皇帝身邊很卷的,算算拱衛皇帝的將領,範廣、於冕、楊信、李瑾、歐信、毛勝、柳溥、李震、郭登、項忠、梁珤等等,實在太多了啊。
他範廣要是沒能力,大可以退位讓賢,這麼多名將,誰還保護不了皇帝啊?
大不了皇帝把這些人調回京,讓他們親自戍衛皇帝,衣不解帶,寸步不離。
而宮中的太監,死忠皇帝的也多啊,如馮孝、王誠、金忠、舒良、盧泓等等。
難道皇帝在層層保護之下,還能出問題?
這不是在打範廣的臉嗎?
所以,皇帝危機是謬論,皇帝隻是遇到了生命威脅罷了,僅僅是威脅而已。
但被皇帝渲染成了巨大危機,仿佛有明曆史上第一次大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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