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瑞坎緊握雙手,奮力一擊,終於鑿穿了頭頂身後的積雪。
刺目的光從那個不算大的孔洞中灑落下來,引得占星者發出了一陣古怪而空洞的輕笑——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件事到底有什麼好笑的,但他暫時失去了自控能力
半分鐘後,他費力地將自己僅剩下的半具身軀拉出雪坑,隨後舉目四望,卻沒看見半個人影。
“你們這群蠢貨!”他立刻破口大罵起來。“我早就說過——”
話未出口,他卻又閉上了嘴。早又說過又如何呢?以當時的局麵來看,就算提前一個小時準備逃亡,這場滅世雪崩也會一視同仁地將他們淹沒,充其量隻是晚上一些被這死亡的巨口吞噬而已。
占星者搖搖頭,抹了一把臉,手指部位的傳感陣列回饋給他一片冰冷——突然之間,他心中生出一股衝動,驅使著他像活著時那樣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這個習慣早在他被鎖入這具不朽的棺材後就被徹底拋棄,原因也很明顯:他已經死了,乾嘛還要繼續保持活著時的習慣,難不成要像其他人一樣自欺欺人地宣布自己仍然活著,隻是享有永恒的生命嗎?
可是現在
奧瑞坎沉思起來,諸多有關於生死、哲學和自我的問題從他那聰明的頭腦中一一閃過。
在尚未滅亡時,懼亡者社會對這些問題有著極深的探索,每年都有新的著作或論調被出版,他曾逐一細致地品讀,想從中得到些答案。當然,直到最後,他也沒能如願。
思考著,奧瑞坎手上的動作卻也不慢,很快便借助雙手硬生生地捏出了一根尚算堅硬的雪棍,高等死靈身體構造最基本的高出力能夠讓他很輕易地將這些雪塑成他想要的形狀。
他舉起那根棍子比劃了一下,又將它插入雪中試了試,隨後一口氣捏出了十六塊寬大的雪磚,將它們排在一起,又抓起一把雪灑在自己的肋骨上,並調高反應堆的出力,耐心地等待它們融化.
他彎下腰,讓雪水從肋骨間灑落,依照他計算好的路線均勻地灑在雪磚之間的鏈接上。
寒風呼嘯,不消片刻,雪磚便成了一塊整體。他將自己放上去試了試,在確認它能夠承載他的重量後,奧瑞坎沒有半點喜悅地捏出了第二根雪棍。
一手一隻,他趴在那簡陋到可笑的所謂雪橇上,舞動雙手,用兩根棍子在雪中滑動,猶如劃船。他的速度起初慢得可憐,但他隻需要一個斜坡就能將速度提升
很快,他就收起了棍子,雙手緊抓在雪磚邊緣,依靠重心的調整來移動自己。
假如此時有人在天空上向下凝望,他便能看見一個隻剩下半具身體的死靈正以十分滑稽的姿態進行滑雪運動——先不說這個不存在的旁觀者會不會笑,至少奧瑞坎自己是笑出了聲。
在撲麵而來的寒風中,他高聲大笑起來,然後一個躬身,強迫自己摔下了雪橇,重重地落入雪中。
——按照最高時速來看,他得滑上一百六十九年左右才能離開這個即將在數小時內因維度融合現象被完全摧毀的世界。
所以,還有什麼掙紮的必要?死亡即刻便將來臨.
他抬頭看了眼天空,那個逐漸變大的裂口被充斥它周遭的躍動之光賦予了彆樣的意味,假如一位詩人在此,大概能觸景生情寫出一篇傳世之作,可惜現在能看見這一幕的人隻有占星者奧瑞坎,而他對於詩作半點興趣也無。
他現在隻想歎息。
這就是他的終點嗎?自命不凡的占星者最後的結局?被雪掩埋,然後在維度的湮滅中徹底消失?
聽來似乎也不壞.
趴在雪中,奧瑞坎再次陷入沉思。
那些問題又回來了,就像舊日幽魂,他自以為早已擺脫了它們,連同懼亡者奧瑞坎的人生一同擺脫。可現在看來,這不過隻是他的一廂情願,它們實際上從未離去,隻是待在他的記憶底層安靜地等待一個機會罷了。
好比現在,它們緩慢而整齊地浮出了水麵,將他的理智淹沒。
然後他看見父親。
“你應該參軍。”
年老的懼亡者依照禮儀端坐在雪中低頭俯視他,語氣一如既往的嚴厲。
“你誕生於一個光榮的家族,奧瑞坎,你的出身為你帶來了平民們難以想象的資源。正因如此,你應該回報它,傳統必須得到維護。”
奧瑞坎沉默不語,記憶中的他卻開始高聲反駁。
“但那樣我會死的!”年輕人對他的父親大喊道。“我的身體根本沒辦法撐過任何一種訓練!”
“如果那樣,你也算死得其所,你會得到榮譽。”
“榮譽?!”年輕人憤怒地冷笑起來。“我隻想要活下去你知道我在占星術領域有多麼高的天賦嗎,父親?假以時日,我甚至可能成為王朝的首席占星家!”
“或許吧,奧瑞坎。”父親平靜地回答。“或許,你的確很有天賦,但你不是第一個自覺如此的人,而他們全都不像你這樣自私。”
你在指責我自私?奧瑞坎將這句話代替記憶中的年輕人說出,然後揮手將這幻象打得煙消雲散。
隻是,那父親的亡靈卻沒有消失,他仍然坐在雪中,雙眸一片平靜。
“我多半是瘋了才會在這個時候想起你。”奧瑞坎對他說道。“但是,在這種時候,討論瘋狂與否似乎也沒有什麼意義。”
父親不答,隻是先端詳了他一會,然後才發問。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東西嗎,兒子?”
奧瑞坎愣住了,無數思緒劃過他的腦海,使他的反應爐開始被動地上升功率
雪開始融化,白色的霧氣遮蔽了太空死靈破損的鐵麵,唯有那一抹綠色仍然明亮。
“沒有。”奧瑞坎低聲回答。“還有,老頭,你是對的,永生簡直糟糕透頂。”
他用手支起自己,抬頭凝視天空,思緒一點點地歸於平靜,父親與兒子的幻象也徹底消失,隻剩下一種原始的靜謐,流淌在太空死靈如今僅剩下的一百六十個思維核心之中。
他過去曾有二十萬個這樣的核心,其中常年保持活躍狀態的在兩萬左右,這些核心能夠完全地模擬出懼亡者奧瑞坎那顆生物大腦中承載著的聰明才智.
但現在,二十萬的數量已經被削減得隻剩下一百六十個,其他所有都被議會用他們的權力封鎖。
奧瑞坎仍是奧瑞坎,他的思維方式、性格乃至邏輯分析能力都還在,可昔日那些通曉未來、縱覽群星的能力卻是再也回不來了。他畢生苦尋且精通的技藝,就以這樣輕率的方式被人奪走。
一個真正具備生命的生靈會遇到這種事嗎?
奧瑞坎推論了一番,最終得到‘不可能’三個字。
自然進化來的大腦是非常精密也非常脆弱的存在,或許有某種手段能讓他們暫時失去對某個區域的掌控,從而造成假態的失憶,可那些東西絕無可能真的離他們而去。
好比一個以殺人為生的刺客,就算他忘記自己姓甚名誰,他的身體也會在受到威脅的那一刻幫助他施展出那些終生鍛煉的殺戮技巧.
而他不同,議會說了要剝奪他的技藝,它們就真的離他而去了,再也無法動用分毫。
奧瑞坎沉默著合攏雙手,拇指與尾指相互合攏呈鎖扣狀,食指與中指的指尖搭在一起,無名指彎曲成九十度。
這是他過去常在冥想時使用的手勢,並無任何實際意義,隻是這麼多年以來的習慣成自然,能讓他保持平靜。
在過去,它無往不利,從未讓他失望過,隻是這一次卻未能發揮應有的效果。
在震驚與狂喜中,奧瑞坎鬆開手,將這個手勢做了一遍又一遍。
他們不是封鎖了我使用任何占星術學識的權限嗎?他捫心自問,得不出任何答案,反倒是眼前的手勢變得愈發真切。
從冥想的手勢,再到與特定的計算有關的幾個複雜而多變的手勢,他全都輕而易舉地做了出來,沒有半點阻礙。
這意味著什麼?奧瑞坎沒有答案,他現在隻想嘗試另一件事。
如活物般深吸一口氣,他埋頭進入自己的思維陣列,將那一百六十顆思維核心推的功率推到了最大。
他胸中的反應堆立刻迸發出一陣狂暴的熱量,若他的身體沒有損壞,這陣熱能會被完全吸收並反哺回來。
然而,在已經失去了半具身體的當下,這陣熱能隻能被釋放出來,融化他周遭的積雪,使其變為滾燙的雪水。
奧瑞坎顫抖著擺出了占星學入門階段的第一個手勢——銀河群星忽然浮現眼前,一如既往,這張璀璨的星圖以不定的閃爍歡迎了他
他克製住自己的情緒,擺出第二個手勢,星圖陡然拉近,在一瞬之間便精準地定位到了索勒姆斯。
它已不是奧瑞坎過去印象中的那個外表看上去平平無奇的世界,兩支艦隊正在它旁邊冰冷地彙合,一支屬於人類,一支屬於戴冠將軍讚德瑞克。
詭異的是,儘管它們已完全進入到了對方的火力覆蓋距離,卻沒有一艘戰艦開火。
奧瑞坎暫時略過這件事,顫抖著擺出第三個手勢.
星圖沒有再動,他耳邊傳來一陣可怕的尖嘯。低頭看去,他看見正在膨脹中放射出無窮深綠色光輝的反應堆,以及正在那可怕能量下逐漸融化的肋骨。
生死關頭,奧瑞坎卻硬是沒有去管這件事,隻是再次擺出手勢驅動星圖——在逐漸崩解帶來的痛苦中,他眼前的景象終於再次發生了變化。
艦隊消失,索勒姆斯一點點地放大,無數正在融合的維度全都在此刻一閃而過,就連奧瑞坎此刻正身處的這一個也正在其中,可他依舊無動於衷,直到畫麵定格於一把漂浮於空中的法杖。
明日之杖,他的武器,他學識的證明。被議會剝奪的榮譽之一,以收藏的形式暫時待在索勒姆斯的一個房間之中.
奧瑞坎終於擺出第四個手勢。
星圖消散,所有的一切都歸於黑暗。他重重地倒在沸騰的雪水中,向下沉去,猶如回到了那片漆黑的海底。
他的反應堆正在毀滅的邊緣,那僅剩下的一百六十顆思維核心也再次減少,如今甚至隻剩下最後三十五顆尚且算是能夠使用的
如此可怕的局麵,奧瑞坎卻發出了一陣單調的笑聲。
他用力地握緊右手,入手一片沉重。
回來了,他的法杖。
滿足地歎息一聲,奧瑞坎將它啟動。
法杖頂端爆發出一陣明亮的光輝,在數十個千年以前就存入其中,卻直到如今才被正式啟用的醫療程序立刻開始診斷奧瑞坎的傷勢,活體金屬則從杖尾部分不斷湧出,依照著嚴苛的修複程序,在短短數分鐘內就將奧瑞坎的身體恢複成了從前的模樣。
儘管如此,占星者卻依舊不見半點喜悅,他自檢了一下思維陣列的情況,可動用的核心仍然被鎖定在一百六十顆,仿佛議會的封鎖從未離去——可是,如果真的這樣,他手中的明日之杖又是從何而來?
數百個問題一閃而過,奧瑞坎精準地找出其中最重要的那一個,將它挑明了放在自己的思維之下,然後捫心自問:議會的權力,其本質究竟來源於何?
他甚至沒有經過什麼思考,就得出了答案,而那答案讓他倍感可笑。
還能來源於什麼?太空死靈都隻是一群由程序驅動的鐵骷髏。既然這樣,能被更高等級的程序隨便操縱、肆意更改,不也在情理之中嗎?
隻是,我又為什麼可以反抗?
奧瑞坎沒有再思考下去,他現在的當務之急並非貶低這個自以為繼承了懼亡者之名的種族,而是想辦法逃離。
現在,外界情況已經非常明了,讚德瑞克那個瘋子正在做他這輩子最擅長的事情,但他多半是贏不了的。
而他,一個被宣布為叛徒的階下囚,一個忤逆了議會命令、重獲占星之力的罪犯,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情是什麼呢?
奧瑞坎向上遊去,離開了這個因他而生的、充滿了水的洞窟。
他在雪中站穩腳跟,輕舉手中法杖,頗為吃力地做起了一件他過去經常做的事。
一百六十顆核心自然不足以支撐他完成此事,但他此刻正手握自己的法杖,它是一件貨真價實的神器。有它的幫助,再將時間倒流的範圍局限在這一個小小的口袋維度之內的話
綠光從杖尖強烈地迸發開來——
——
從掩體後方,卡托·西卡留斯探出頭去看了一眼。
整個過程十分迅速,但他的臉色依舊有了非常明顯的變化,以至於一旁的帕薩尼烏斯都停住了正在給彈匣裝彈的手,和他一樣,探頭出去看了一眼。
有趣的是,待他回到原地時,他的臉色也變得和西卡留斯一樣了。
“你們倆看見什麼了?”烏列爾·文崔斯問。
“死靈。”西卡留斯說。
“一大群死靈。”帕薩尼烏斯補充道。“非常多至少有幾千個,而且不是那種可以被簡單的戰術欺騙的低等死靈,它們都穿著盔甲。”
文崔斯歎了口氣,抓起一旁由技術軍士臨時改進出來的強化型通訊器,將這個消息如實地彙報給了側翼陣地上的前沿指揮所,收到的回複卻讓三名年輕的戰鬥兄弟有些惱火。
“我們暫時沒辦法與阿列克西托元帥和莫弗裡德堡主聯係上”文崔斯語氣乾澀地說道。
“簡直是胡來!”三人中最為直來直往的帕薩尼烏斯立刻語氣激烈地表達了他的意見。
“他們一到側翼來就馬上展開陣型,開始和它們對攻和太空死靈硬碰硬能占到什麼好處?他們不是經常和異形作戰嗎?我怎麼覺得我們才是那個對異形戰鬥經驗豐富的戰團?!”
“注意你的言辭,帕薩尼烏斯——”文崔斯聳聳肩,指了指手中的通訊器。“——如果我沒有及時掛斷的話,你一定會因為你的話而惹上麻煩的。”
“就算被處罰我也要說!”
“那你就等著老牧師每天早上拿著懲戒之鞭把你從床上抽到訓練場去吧。”
卡托·西卡留斯接過話,雖是一句刻薄的挖苦,麵上的神情卻仍然陰沉。
半秒鐘後,他拿起四個裝彈完成的彈匣,將它們插到了自己的武裝帶上,又抓起一把爆彈槍,起身輕巧地翻過了掩體。
他們此刻正身處一座前哨站內,但嚴格意義來說,這裡已經處於半廢棄狀態,雖然仍然存放著各類補給,可負責駐紮在這裡的部隊卻早已撤退。
在黑色聖堂們帶著羅伯特·基裡曼的命令來到側翼以後,他們首先做的事情就是讓極限戰士們撤離,轉而自己頂在最前方,給出的理由也無可挑剔:你們已經做得足夠多了,請暫時整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