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上麵一直沒給我派人”牧師微笑起來,轉身朝奈羅招了招手。
他默不作聲地走近,低頭凝視這個滿頭枯槁白發、老得好像兩百歲的老婦人,然後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
“啊!”老婦人小小地吃了一驚。“您的手——”
“——他得了場大病。”牧師在一旁適時地補充。“之後就這樣了,我得說,你瞎了說不定還是件好事呢。”
“可憐,可憐.”老婦人歎著氣說道,卻又突然變得小心翼翼了起來。“但是,是什麼病呐?不是我們這種吧?”
“不是。”牧師說。“對了,他叫奈羅。”
“好名字。”老婦人聽到回答,又笑了起來。
她抬起左手,勉強拉住了奈羅那隻對她而言顯得過大的手,隨後輕輕地拍了拍。
“願帝皇保佑你啊,學徒先生.”
“也願帝皇保佑你。”奈羅說。他仍然凝視著老婦人的雙眼。
幾分鐘後,牧師婉拒了納爾遜夫人的邀請,走出了房子,關上了門,隨後回到車上拿出了一把鏟子,開始替她鏟雪。
他乾起活來很麻利,令人不敢相信那單薄的身體裡竟然藏著這樣一個有力的靈魂。奈羅也想幫忙,但鏟子隻有一把,而牧師沒有分享的意思,隻是講起了一件事。
“納爾遜夫人在二十一年前得了一種怪病,她不是唯一的感染者,整個斯奈德摩爾三號上的所有人都在那時得了同一種病:急速的衰老。詭異的是,感染前年齡越大的人,症狀反而越輕.”
奈羅一怔,像是想到了什麼,立刻追問:“那年齡越小的呢?”
一捧雪和其下堅冰被牧師一同用鏟子掀飛,他頭也不抬地回答:“症狀就越重。”
“嬰兒會在幾天內變成老人死去,然後是幾歲的孩童,大概能撐上幾個星期,青少年則是兩到四個月不等。成年人,二十到四十歲之間的,可以勉強活上一年.”
“反倒是原本就已經衰老的人幾乎沒有受到這種病的影響,納爾遜夫人就是其中之一。二十年前我來到這裡時,斯奈德摩爾三號上已經不剩下什麼活人了,隻有傷心欲絕的老人們在廢墟裡哭喊,認為他們受到了詛咒。”
奈羅試圖保持平靜,卻失敗了,他不自覺地握緊了雙拳。
“而事實大概也差不多吧。”牧師輕聲說道。“這件事的確和詛咒脫不開關係。”
“.有辦法解決嗎?”
“沒有。”牧師說,他鏟走最後一捧雪,扛起鏟子,直起腰來,搖了搖頭。
“傳染源在哪?不知道。傳播方式是什麼?不知道。那麼,病毒本身呢?也提取不出來。況且,就算真的能夠解決,也已經沒有意義了。斯奈德摩爾三號的未來已經被斷絕了,老人們會在未來十年裡一個接一個的死去。等到最後一個記錄在案的感染者也入土為安,機械教的艦隊會抵達這裡,然後遠程清理一遍.再之後,就隨他們便了。”
說完這段話,他便徑直走向了卡車。奈羅也沉默著回到車廂後,本想上車,掀開帆布後卻看見了那隻狗。
它瑟縮著,躲在最裡麵,大氣不敢喘。奈羅看了它好一會,方才上車。
“坐好了。”牧師說。
卡車再次啟動,載著他們奔向下一個地方,直到天快黑時,他們才趕回小屋。牧師看上去沒有要趕那隻狗走的意思,甚至還給它端了一盆營養膏出來。它全都吃完了,一點不剩,而且還懂得把盆叼回給牧師。
“好狗。”庫拉肯笑了,儘管隻是一閃即逝。“但是待會.待在屋裡,好嗎?不要出來。”
狗似懂非懂地看著他,最後叫了一聲,算是回答。牧師也煞有介事地朝它點點頭,轉身走進了他的房間。
冬季已經過去了。
他的聲音從房間裡傳出,變得失真、模糊,完全不像是人在說話。
和冬季相關的神祇有多少個,奈羅?你知道嗎?你這個冬天讀了很多書,看了那麼多與神鬼有關的東西,你能說出一個具體的答案嗎?
不能。奈羅說。
我也不能。牧師輕言細語地說。但是,冬季是斯奈德摩爾三號一年中最平靜的季節.興許是有神保佑,又或者是我把工作做得很好。我想,大概兩者皆有吧。
他的聲音在屋內回蕩,不似人聲,也不像自然界的任何一種聲音。這種聲音超脫了理性,原始而蠻荒。
狗驚駭得跑進餐桌下蜷縮了起來,奈羅站在原地,等待。
幾秒鐘後,牧師推開門走了出來,他換上了一身黑袍,雙手縮在寬大的袖袍中。他看也不看奈羅一眼,徑直走出了小屋。
屋外突然刮起一陣狂風,替他關上了門,而它沒有就這樣停止。呼嘯,它持續地呼嘯,吹過高聳的樹木和它們針尖一樣的葉子,雪在其中狂舞,因天色而變成漆黑的模樣。
庫拉肯孤身一人站在其中,慢慢地舉起了雙手。
來吧。
他的聲音透過狂風、透過構成小屋的木頭與石頭,清晰地傳到了奈羅耳中。
於是它們便真的來了——在黑夜的微弱光亮中伴隨狂風而來,挾雪現身,慘白到近乎透明
一個個衰老腐朽,雙眼漆黑如墨的靈魂,就這樣突然出現,遍及林間,哀傷地凝視牧師的眼。
一曲歌謠隨後響起。
奈羅沒聽過這首歌,但他聽過這種語言。在很多年前,他聽過它。這種嘶嘶作響的、輕柔婉轉的、像是詩句的語言
他忽然明白了一些事。
那一夜,他痛哭流涕。
一年後,40,他拿著一封由庫拉肯牧師手寫的推薦信離開了斯奈德摩爾三號。
牧師認為他在他這裡已經學無可學了,因此舉薦他進入努凱裡亞星係內最大的神學院進行學習。
途徑兩個月的顛簸,他抵達了目的地,然後又用四個月的時間學完了神學院內所有的課程。
圖書館內的每一本書他都背了下來,其內的每一句話他都有自己的見解,他甚至可以同時和十位侍僧辯論並使他們心服口服的認輸。除此以外,他還掌握了諸如環境學、生物學、天文學與醫學在內的多種學科
但是,幾乎沒有多少人與他真正意義上地打過交道。
哪怕是和他同年級的神學生,他們也隻知道,這個跛腳的、一直駝背的滿身傷痕的人,其眼神總是無比哀傷。
那一年,他以史無前例的成績畢業了。
院長,一位前主教親自為他寫了一封推薦信,想要讓他去太陽係內學習,但奈羅拒絕了。他拿著這份神學院建立以來最好的成績,轉頭進入了傳教士的行列之內。
他隨後被指派前往一個曾飽受戰火蹂躪的世界,那裡的人們已經不太相信帝皇的存在了。
奈羅在那裡待了兩年的時間,從頭到尾沒有宣講過任何一句宗教典籍上的話,也沒有進行任何傳教活動,他隻是帶著那裡的人們建立了一塊自給自足的根據地。
根據地內擁有可自循環的乾淨水源,有數片可供耕種的珍貴土地,有新培育出來的基因沒有受到汙染的牲畜
他來時,這個世界上什麼都沒有,他走時,這裡的人們已經可以重新繁衍生息。
於是信仰被重新撿起——但不是以原先的模樣。
奈羅給他們留了一本書,在其開篇,他寫道:“有些時候,神幫不到你;有些時候,你必須自己重新站起。”
同年,40,他得到了晉升,本可平步青雲,但他再次拒絕了。這次他選擇加入傳統的牧師之道,去了一個汙染嚴重的巢都世界,接任了那裡的老牧師的衣缽。
兩年後,他發明了一種可以醫治當地工廠排汙帶來的肺病的特效藥。
聞訊而來的企業擠破了頭,他選擇了其中一家與其合作,半個月後,藥物被推出,每瓶十三帝國幣——一個工人的時薪可以買六瓶這種藥,而它通常隻需吃上半年,就能完全治愈病症。
跛腳牧師的名號開始不脛而走,他的功績也再次被提起,這次已經到了必須晉升的地步。
時任努凱裡亞星係內主教的多爾弗·赫羅斯親自去找了他,勸說他接受晉升,卻依舊被拒絕.
主教後來對旁人談起這件事時說不上是讚賞居多、還是惋惜居多,他的表情十分複雜。
40,太陽係內的國教總部聽說了這位拒絕晉升的牧師的事跡。
恰好,每十年一次的虔誠者評定快要開始了,他們乾脆因此派了一批人過來,想要和這位跛腳牧師見上一麵。
為首者被稱作隱士,除去評定團以外,他還帶了數十個保鏢,他們都穿著灰白色的盔甲。
40,他們正式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