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待.
而現在,他停步,停在一扇乾淨的門前。
以教堂的標準來看,這扇門並不高,不過三米出頭,而且也遠遠稱不上精致。曾經被人細致雕琢後的圖案如今都已模糊不清,就連國教的徽記都鈍化了一半,需要做翻新處理。
隱士盯著這扇門看了一會,摘下防毒麵具,最終選擇了繞道,從側門進入。
小小的木門被他輕輕地推開,後麵是一個光明的世界。
柔和的暖色燈光從天花板上垂落下來,照亮了一座常見的帝皇悲憫像和其下的宣講台,以及十來個半大孩子,和一個正站在他們中間講述著什麼的牧師。
孩子們沒有注意到隱士的到來,但他注意到了,不過他沒有停止。
“.數學是我們認知世界的基礎。”他說著,忽然頗有些幽默地聳了聳肩。“不過這個說法過於文縐縐了,我更喜歡將數學稱之為一門不會讓人上當受騙的學科——就好比你們陪父母去市場買派薩利肉,如果你們會數學,你們就能看出哪些商販在搞鬼了。想一想,孩子們,有時候,你們帶回家的肉是不是總感覺份量不太對?”
“我家買不起肉!”有個孩子突然喊道,但聲音裡沒有自卑,而是一種和老師相近的幽默。
那牧師笑了,轉手拍拍他的腦袋,說道:“很快就可以了——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裡吧,下周繼續,記得帶紙和筆過來.沒有的話也沒有關係,我這裡有。”
原本安靜的教堂因他的話瞬間激起了嘈雜之聲,就像被石子重擊的湖麵。
最是調皮年紀的半大孩子們開始儘情地釋放他們天性中的頑劣一麵,開始在教堂裡追逐打鬨,討論起待會是要直接回家,還是先去哪裡玩上一陣子。
隱士待在黑暗中,不聲不響地看著這一切。直到最後一個孩子依依不舍地向老師道彆,他才走出去,站在光芒之下。
手杖觸地,發出一聲沉悶的厲響。
牧師慢慢地抬起頭,看向他。
“這燈不錯。”隱士說,語氣嚴厲得仿佛某個專門來視察的官員。“你自己設計的嗎?”
“是的。”
“防毒麵具——想來也是你的成果之一?”
“啊,那個實際上是我和沙勒商會的合作附屬協議我給他們提供藥品的配方,他們則為這裡提供可循環的水源、三個月一換的防毒麵具。”
“想必還有維持秩序的附屬工作吧?”隱士慢慢地說,蒼老的臉上一片漠然。
牧師點點頭:“他們隻承擔了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的巡邏工作仍然由法務部進行。”
隱士冷哼一聲:“官商勾結.而你這個牧師也涉足其中,國教內部有明確規定,任何神職人員都不得在未經請示的情況下以國教的名義與任何官員或商人進行任何形式的合作。”
“我請示過了。”
“努凱裡亞星係的教會提供的記錄上沒有這一部分的證明。”
牧師歎息一聲,在胸前比出了天鷹禮:“我請示過.祂了。”
“如何證明?”隱士咄咄逼人地問。
倘若那些孩子聽見他這幅語氣,看見他這種毫不饒人的模樣,恐怕會相當憤怒地維護起自己的老師。他們將以童音開口,為他辯駁,同時也駁斥隱士:你怎麼能這樣對他?誰都知道奈羅牧師是個虔誠的人!
是啊,他的確是。隱士冰冷地想。隻是他的虔誠來得太晚了。
幡然悔悟?我不相信有這種事。
“但你還是來了。”牧師忽然說道。
隱士猛然皺眉。
“我沒有讀你的心。”
牧師轉過身去,走上那宣講台。他走得很慢,十幾步路而已,卻像是已經疲憊至極。
“我隻是認識你而已,赫摩特。”他低聲說道。
“是嗎?”隱士冷淡地問。
“也許吧。”
牧師語帶感歎地搖搖頭,轉過身來,雙手扶住宣講台,勉力站直。彩繪玻璃反射出的暖色光芒將他的麵貌變得模糊不清,他自己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於是主動走出光中,慢慢地坐在了那低矮的階梯上。
“你要怎麼做?”他問。
隱士忽然發現他的麵容已不似從前——他本該一早就發現這件事,卻直到此刻才真正意義上地看清。
他記憶中的洛珈·奧瑞利安的臉不是這樣的,不是這種遍布傷痕、殘缺的、可怕的、飽受折磨與欺淩的臉
就連那雙他以為永遠不會變的眼睛,此時看上去也早已黯淡蒙塵,毫無昔日之光亮。那種熱情、純真與良善已經徹底消失了。
俗物。一個堪稱褻瀆的念頭劃過隱士的腦海。
但他沒有憐憫,心中甚至毫無愛意可言——隻有狂怒,誕生於久遠從前的狂怒。
安格爾·泰曾以責任強行將它關住了,但這頭野獸沒有消失。這麼多年以來,它一直在撕咬監牢的鐵欄,咬得滿嘴是血,牙齒鬆動。
“你把他們帶來了嗎?”
見他不說話,牧師隻好自己繼續。說到這裡時,他的痛苦已經變得顯而易見,聲音聽起來甚至有些低聲下氣。
“我希望你沒有,赫摩特.但我也知道這絕不可能。我請求你不要讓他們知道我在這裡,這對他們來說.不公平。”
“不公平?”隱士終於發出聲音。“你可知他們——”
他止住聲音,深深地、深深地吸進了一口教堂內帶著苦澀之味的循環冷氣,然後緩緩搖頭。
“此時再說這些,並無任何意義。”他平靜地說。“我是代表國教總部而來,所以,讓我們辦正事吧。”
“什麼事?”
“評估。”隱士不容置疑地說。“帶我看看你這幾年都做了什麼,走吧。”
跛腳的牧師點點頭,慢慢地站起身來,依言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