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那已經完成了一半的劍高高舉起,隨後砸向地麵。純白到足以使人怔然的岩漿伴隨著火焰一齊從破口處噴湧而出,掩蓋了那群蟲豸的殘骸,還在頃刻之間便將此處寒意儘數驅離。
鬼怪們嚎叫起來,無論是已死的那些還是未死的那些。
鐵匠回過頭去,看向它們。
“有件事,你們似乎一直以來都沒有理解。”
他渾厚的聲音伴隨著火光緩緩響起,然後他站直身體,影子蔓延出去,不似人形,龐大而恐怖,竟壓倒了黑暗。
劍胚再次落下。
一段時間後,他回到了鐵砧前,而手中提著的劍胚已不脫胎換骨。現在,它的邊緣鋒利無比,寒光閃爍之間自有一股駭人戾氣。原本赤紅色的紋路也已冷卻下來,化作黑色的荊棘,纏繞在劍身之上,顯得獨特且妖異。
鐵匠將它平放於鐵砧之上,便轉身走到了一旁的工作台前,開始為劍柄及劍鞘挑選材料.
然而,就在此時,他身後卻突然傳來了一聲輕響。
他渾身緊繃著轉過身去,看見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那人正抱著劍,略顯好奇地打量它。
鐵匠沉默片刻,緩步過去,將劍從對方手中輕輕地拿了出來,又回到了工作台前,開始裝配。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他問,聲音平靜,像是純粹為了打發時間而開口的閒聊。
“有一段時間了。”那人一邊東張西望、觀察四周,一邊答道。“算上今年,就是整整二十年了。”
鐵匠嗯了一聲,用手指將兩枚鐵片按到一起,又說道:“我看你的衣服上彆著審判庭的徽記你已經回過泰拉了?”
“是的。”
“諾斯特拉莫呢?”
一聲輕笑過後,卡裡爾搖了搖頭:“我已經回不去那裡了,伏爾甘。實際上,彆說回去,我甚至不能太靠近它。”
“是嗎?但願亞戈·賽維塔裡昂不知道這件事。”
“他知道,而且已經接受了——你有多久沒離開過夜曲星了,伏爾甘?”
“有很多年了。”
歎息著,鐵匠轉過身來,手裡提著一把完整的劍。劍鞘大概是用某種生物的皮和骨頭製作而成的,泛著暗啞的光。劍柄也繼承了這種樸實的風格,並無任何裝飾之物,平凡且內斂.
然後,伏爾甘用手指輕輕地將劍刃推出了一節。
寒光乍現。
“你的手藝似乎.”
“似乎什麼?”
“沒什麼。”卡裡爾搖搖頭。“你想好名字了嗎?”
“暫時還沒有。”伏爾甘說。“名字裡蘊含著力量,武器在得到屬於它們自己的名字以前隻是死物或工具,但在那之後,事情便將有所不同我想慎重地對待這件事。”
他低頭看向手中之物,後者像是具備生命一般,劍刃竟在鞘內顫動了數下,以作回應。
鐵匠的臉上有笑容一閃即逝。
他回到鐵砧旁,將長劍斜靠於其側麵,隨後找來一件工匠的皮圍裙,套在了身上,雙手甚至還嫻熟地在圍裙上擦了擦,然後才伸出右手,和如今已與從前大不相同的某人握了握手。
“真是很久不見了,卡裡爾。”火龍之主幾乎算是懷念地笑著。“我還以為,我們最起碼要再等上一千年,才能再次和你見麵。”
“你還是一如既往的樂觀。”
“嗯?此話怎講?”
“羅格認為至少還需五千年,聖吉列斯說他根本不敢想這件事,羅伯特向我坦言,他甚至已經做好了我和他父親都回不來的打算.你知道還有誰和你一樣樂觀嗎?”
“誰?”鐵匠好奇地問。
“佩圖拉博。”卡裡爾微微一笑。“他堅定地認為我隨時都有可能回來。”
“他變了很多。”
“我想我們都變了很多就好比你,我記得你以前可沒有避世的習慣。”卡裡爾意有所指地說。
這句話讓伏爾甘沉默了一陣子,片刻後,他舉起手,指向周遭——劍、矛、錘、斧
任何一種曾在人類戰爭史中露麵過的武器,無論是其原型還是改良款,都可在其中被找到。它們就這樣經由鐵鏈掛起,懸在半空之中,可初看之下卻並不起眼,浸在黑暗之中,猶如石頭或塵埃。
但這種偽裝對卡裡爾來說自然起不了應有的作用,他甚至無需去看,便能聞出那強烈的血腥氣。
在他的感知中,這些武器不是死物,亦不是需要人力才能發揮作用的工具,它們根本就是一頭頭暴戾的凶獸,正渴求飲血與殺戮.拉爾赫在起初甚至以為它遇到了同類。
他深深地看了伏爾甘一眼。
“我必須做出改變。”鐵匠恍然未覺地說,聲音低沉。“過去,我總是不願讓我的野性占據上風.這種克製讓我得到了一些,但也讓我失去了很多,卡裡爾。大叛亂結束以後,我才意識到,人也隻是一種動物,獸性永遠存於我們心中。”
他抬手,敲敲胸膛,發出的聲音沉悶異常。
“而有時候,為了成為一名合格的保護者,你必須有所取舍。”
“就像你父親一樣?”卡裡爾問。
“不。”伏爾甘說,一個極淡的微笑於他麵上誕生。“我不想成為他那樣的君王,我沒有什麼野心,也沒有那種程度的決心我隻希望這世界成為它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
卡裡爾歎了一口氣——平心而論,他其實不想讓這場談話過早的結束,對他而言,這種閒聊一般的場麵是很稀少的,想來對火龍之主也是一樣,但他必須進入到正題了。
“我能見見他嗎?”他忽然問。
伏爾甘扭頭看他,緩緩頷首。
霎時之間,世界改變了,地心深處的熾熱就此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正常的、平和的空氣,以及一間坐落在城鎮中央的鐵匠鋪。
該有的東西它一應俱全,隻是門大開著,其內也不見人影。店外的招牌上用煤炭勾勒著一個名字,恩貝爾,用高哥特語讀來非常拗口,但若是換做夜曲星的方言,便自然到與呼吸無異。
“這是我養父的店。”伏爾甘說。“我就是在這裡成長為人的這城鎮叫赫西奧德,它那時就已經是七個庇護所之一了,但還遠沒有像後來那樣被稱為王城,擁有獨一無二的地位。”
迎著陽光,卡裡爾走出店鋪,左右看了看。
石板路上不見半個人影,家家戶戶門窗緊閉,但他仍然為此感到驚訝——馬卡多曾說,每一個原體都繼承了帝皇的某一麵.而伏爾甘的確配得上這句話,在作為創造者的身份上,他甚至可能已經比他的父親走得更遠了。
“走吧。”火龍之主說。“我帶你去找他。”
迎著陽光,他們開始在萬年前的城鎮中漫步。此時的赫西奧德還沒有寬廣宏偉的城牆,它看上去甚至有些擔不起城鎮這個稱呼,倒更像是個坐落在泥巴裡的聚集地。
但這也算正常,那時的夜曲星人除去要與自然環境抗爭以外,還要應對黑暗靈族的威脅在他們的語言中,這些異形被稱作黃昏幽靈,隻聽這個稱呼就能明白,他們懷揣著何等的恐懼。
每當瞭望台的號角聲被吹響,驚恐的人們便會四處奔跑、逃往地窖或洞窟之中,祈求自己和自己所愛之人不要被找到。不是沒有人反抗過,但是,在伏爾甘站出來以前,尚生活在蠻荒時代的夜曲星人民根本無法與黑暗靈族相對抗。
反抗隻會迎來更悲慘的結局。
在這種情況下,逆來順受似乎就成了唯一的選擇。
卡裡爾默不作聲地想象著那時的人們是如何恐懼,如何悲傷.
這讓他的雙手忽然條件反射般地抽搐了一下,而伏爾甘注意到了這件事。
不僅如此,他甚至還意識到了卡裡爾究竟是因何事而生出殺意。
他笑了。
“我那時候也頭一回握緊了拳頭。”伏爾甘說。
“然後呢?”
“我儘我所能地殺了一些.但沒有殺完,有一個跑了。後來,我在另一個世界上又見到了她。不過,那是後話了,我們到了。”
他停住腳步,停在一間石屋前。他抬手,敲了敲門,片刻後,一個腳步聲響起,急促而喜悅,帶著無法掩飾的真誠。
荷魯斯·盧佩卡爾推開門,看見他的兄弟,以及卡裡爾·洛哈爾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