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理從鋪著編織布的木箱上緩緩起身。她像個因久坐而渾身僵木的人那樣往前走了兩步,一邊活動肘腕關節,一邊將厚重的皮革手套脫下來。羅彬瀚好奇地打量著她的背影。
“您罔顧亡友的夙願哀求,”她邊脫手套邊說,“也不把整個種族的福祉放心上。那麼如今我隻能再問您一次,先生——您到底想做什麼?”
羅彬瀚眨了眨眼睛。“我準備證明一件事。”他說,“你知道,很多人都說我特彆像……像我父母中的一個,可我自己特彆不喜歡這個說法。我一直希望得到某個機會能證明這是錯的。”
“您一定要靠這種方式來證明?”
“隻能靠這種方式證明啊。要不然呢?我現在就打個車回家去,給自己點一頓海鮮大餐,再去蒸個桑拿浴?那麼今晚我倒是能好好地睡上一覺了。然後到了明天,我滿腦子都得想怎麼應付我妹妹的盤問。後天呢?沒準你會安排石頎上門來找我,我們去咖啡店裡談話時碰巧抽中了兩張去歐洲免費旅行的獎券?接下來生活的每一天我都會碰到新的情況,那些數來微不足道,偏偏很能讓人分神的小事,於是我能對自己說:今天就先這樣過去吧,把我決心要乾的大事留到明天再考慮,留到一個時機和氛圍都更恰當的時候。”
“我隻是要求您暫且記下這一筆,我們還能等待彆的機會。我可以保證您的壽命經得起這種等待。”李理冷靜地補充道,“尤其是當下這種情形。”
“真的嗎?”羅彬瀚吐出最後一口煙,把煙頭丟在地上碾滅,“我回到家裡去,把富家翁的日子一天接一天,一年又一年地過,直到終於有一天——可能是到了我妹妹婚禮的時候,或者我自己的孩子出生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把當初的感覺全忘了。我曾經乾過些爛事,還死了兩個朋友?那沒準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每個人活到四五十歲時都得死過親朋好友了吧?既然這是人人都有的事,我何必再為此發一股子無名火呢?說不定我還會覺得當時的自己挺可笑的。有什麼怨氣?有什麼憤恨?說到底生活不就是這麼回事?”
“您難道連未來的自己都不相信?”
“難道每個最終敗壞的人過去都不曾年輕過?他們都不曾真心實意地相信自己能始終如一?他們也不過是在年輕時說了一句‘現在暫且忍耐’,然後就一路忍得腦滿腸肥,最後忍進了骨灰盒裡。不,李理,你想拖延時間是不成的,這可不是臥薪嘗膽能解決的問題。我知道時間和機會站在更有準備的人那邊,換句話說就是會站在你那邊。至於我這頭呢?我隻有一個道理可講: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您現在太偏執了!”
“有什麼關係?這世上多得是不偏執又大度的人,不至於被我一個敗壞了風氣吧?”羅彬瀚輕聲說,臉上殘留著笑容,“我不過是想叫自己滿意。”
李理甚至沒有回頭看他。她眺望濕地,脫掉手套的右掌按著腰際,仿佛西部片裡的牛仔在決鬥前去確認槍袋。
“您厭憎我們這個種族天性裡的弊端,我可以理解;您想從這種弊端中脫身,我也隻得承認這種欲求。可是,先生,那些更具體的人呢?那些您叫得出名字的人,他們在您眼中也隻是毫無常性的螞蟻?您的父母?”
“他們其實都不是很需要我。”羅彬瀚說,“各有著落啊。而且說實話,他們倆如今都不算是特彆清白無辜的那種人。”
“那您的弟弟呢?和您血緣更近的那一個?在您眼中他又做錯了什麼?”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羅彬瀚輕佻地吹了聲口哨,“更何況,其實他跟我也沒有特彆熟,反正他從來都不是我最喜歡的弟弟。”
“那麼看來是周雨先生判斷錯了?”
羅彬瀚挑起眉毛。他不知道這個話題怎麼會拐到周雨身上。李理雖沒回頭卻發覺了他的疑惑,她的聲音裡隱隱有一種克製的嘲諷:“在很久以前,您剛回到這兒的時候,周雨先生曾用正確的密碼登錄過我的備用郵箱賬號,給您的弟弟發了一封匿名電子郵件,告知他您已歸來。”
“你的郵箱賬號?”
“是的。那個賬號的保密等級很高,周雨先生隻可能從我本人那裡得到密碼。他使用這個賬號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發了那封郵件。然而,那封郵件的措辭並不像他的習慣,我不得不推測他的行動是接受了某種建議的結果。”
“你覺得那是什麼樣的建議?”
“在我看來,周雨先生的行為像是在曲突徙薪。或許當時他認為,提前改善您和令弟的關係會在將來某些情況出現時有所幫助,您會為了兄弟之情而保持自製——如今看來這種想法是錯的。”
“大錯特錯,”羅彬瀚說,“滑稽可笑還異想天開。要是連這種主意都蠢到非要試試,難怪那廢物會頭一個出局。他死得半點不冤。”
“您真的這樣想嗎?”
“怎麼?覺得我說錯了?你要為那死人出頭?”
“在我聽來您的確是氣得發瘋了。”
羅彬瀚正要說點什麼,突然間看見李理腦後的黑發間有某種微光閃爍。他意識到她眼下仍在觀察他,於是又住了口。“隨你怎麼說。”他滿不在乎地看向天空,“我可不會在乎一個同父異母的兄弟死活。”
“那您那個同母異父的妹妹呢?我想她跟您要更加親近些吧?”
“你到底還準備舉多少個人?”
“令妹當下正在我處做客。”
羅彬瀚的笑容淡了一點:“你不該把她卷進來。”
“是您逼我這樣做的,先生!”李理厲聲說,“難道您以為我願意做這樣的事?恕我提醒一句,如果您非要用一意孤行斷送我們這整個種族,令妹也同樣在劫難逃!”
她聲音裡的憤怒很像樣,幾乎聽不出虛張聲勢。羅彬瀚卻隻是盯著她的後腦勺。“她不會有事的。畢竟是在你的手裡。”
“您正在考驗我的底線。”
“你不是剛自詡經得住考驗嗎?既然你覺得自己講的原則還不夠多,那就再接再厲啊。把氣撒在一個十六歲的小丫頭身上?這可不是你能乾的是事。”
“聽上去您似乎自認為很了解我。”
“是啊,你不是連0206的臉色都不看嗎?”羅彬瀚聳聳肩,“你要是真能殺死一個比你妹妹還小的女孩,我就算是服氣了。”
李理猛然回頭。她的表情大體平靜,卻因肌肉僵硬而顯得可怕。“您怎麼會知道的,先生?”
“很簡單,有人告訴我了。”羅彬瀚說,“再說以前我也調查過你,李理。當年,就在周雨住院後不久,他曾拜托我去調查你的名字。那時候你——我是說,如今這個進升後的你——還沒來得及把所有痕跡都抹除,我多少也能順著人脈知道點東西。畢竟,像你這樣的家世,想瞞得密不透風可沒那麼容易。”
“這麼說,您是想起來了。”
“你說那個遺忘咒語?”羅彬瀚敲敲自己的腦袋,“沒錯,就在我去洞雲路206號的那一天,我親眼瞧見誰是躲在你和荊璜後頭的人,有一層灰蒙蒙的玻璃就在我腦袋裡碎掉了。起初這搞得我很頭疼,可是隨著時間過去,我可以感覺事情正變得越來越清楚,記憶越理越順暢,驚喜越挖越多……你隻不過是其中一樁。還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周妤的母親還活著。她是個有點古怪本領的神婆,為了保護女兒才離家出走。而且,我知道她曾經的住址。”
“那麼這段時間您是去找她了。”
“馮芻星是個不折不扣的廢物。”羅彬瀚笑著說,“你知道他的地下室裡放了多少0206的奇妙小工具?他本來大有希望布置個什麼陷阱,在我入侵他老家的時候把我也乾掉,可他似乎覺得這些陷阱對你不起作用,所以就什麼都沒弄,免得會引起懷疑……總之,有幾件小裝置對長途旅行挺有幫助的。有了這些東西,每次我在路邊求人停車幫忙,十次有九次都能成功,尤其是我還帶著一個天生殘疾又高燒昏迷的弟弟——彆緊張,我可沒真的把那小子弄成傻子,隻不過他將來可能會有點跛腳。有顆子彈把他的腳踝骨打碎了,我也沒認真給他處理。”
李理沉默不語。羅彬瀚瞧瞧她搭在腰間的那隻怪異的、呈銀灰色的手,又繼續說:“在旅途中繞開你的監視確實費了我很大的勁。不過她住的地方夠偏僻,幾乎沒有你能利用的眼目。而且,我比當初的周雨要聰明點,所以先去附近的村落裡住了幾天,說我那個發高燒的弟弟中了邪,有人指點我來這兒尋找能解煞的高人。我演得夠賣力,那兒的人心地也不壞,於是很快就有人悄悄向我指點了更具體的位置。最後,我在一座山裡找到了‘紫姆娘’——當地人是這麼稱呼她的——說真的,她和周妤長得太像了,看到她在那兒種地的樣子都讓我想笑。你知道她怎麼去村子裡趕集嗎?開一台二手拖拉機去。她還跟我說了點你當年的小趣事,比如你妹妹自殺前畫的東西。”
李理沒有任何反應。她的頭部一直保持著回望的動作,兩隻眼睛如無波的幽井。“您不是去向她學種地的吧?”
“噢,當然不是。我是去問她怎麼才能進入那座城。”
“她如何答複您?”
“她叫我滾蛋。顯然她也站在周雨那邊。”羅彬瀚說,“不過嘛,當時我手頭有一把刀……”
“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