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隨死殉!
就在衣飛石以為皇帝會變著法兒將海州郡守金肅迎革職拿問時,謝茂不止沒繼續為難金肅迎,反而將徹查海州治下強征農夫之事交給了金肅迎。另外下旨,命京中大理寺與都察院派出官員全程督視。
——這一下,連皇帝是釣魚執法的可能都徹底杜絕了。
所有人都被弄了個莫名其妙。金肅迎喜出望外,皇帝這是被他說服了,打算讓他戴罪立功?
謝茂隻在四岸縣停留了一日,第三天就啟程前往薄縣。
因行程已經泄漏,謝茂也就沒有繼續遮掩形跡,由守備軍護送前往。
薄縣位於海州東南,依山傍海,謝茂進了薄縣之後,禦駕朝著城東沙地長驅直入,最終停在了一個叫白沙的漁村之前。和普通漁村不同,白沙村裡的“漁民”多半都是年輕精壯的男子,出海打魚更似軍隊行獵,一舉一動都帶著很濃重的行伍風度。
禦駕停駐之後,一個漁夫打扮的中年男子上前,施禮道“臣張姿拜見陛下,陛下萬歲。”
謝茂從車上下來,立刻有華蓋舉來遮陽,他自己拿了把扇子撲扇,問道“阿娘呢?”
“回陛下的話,今日日頭太烈,娘娘在……”
沒等張姿把這一句話說完,謝茂就遠遠地就看見一行人從岸上草甸上走來。
這群人皆是葛衣長巾,為首婦人扶著身邊侍人胳膊,疾步前行,走著走著,她似嫌棄身邊人走得太慢了,甩了胳膊獨自前行,背後一群婦人跟著疾步追攆。
來的人正是在白沙村隱居的太後。
她在天壽山住了一年,次年謝茂與衣飛石去給她拜壽,本要請她回宮,她不知何故說要去遊覽蒙山,衣飛石苦勸不聽,謝茂勸她兩回,仍是不聽。
固執如此,謝茂也不好強迫,撥了宮人內衛,又叫聽事司沿途關照,就任憑她滿天下玩耍去了。
謝茂也不是年年都出宮探望她,恰好太後生辰前後,朝中無事,謝茂才會帶著衣飛石微服出門,找到太後隱居的地方,小住上幾日,一則為太後祝壽,二則母子團圓。
去年太後在香河驛,今年就到了白沙村,大抵是一年玩一到兩個地方,非常愜意逍遙。
太後急匆匆地走到謝茂禦駕之前,不施脂粉的臉上香汗淋漓,她已經上了年紀,臉皮微微下墜,身上卻有一種海闊天空之後才有的恣肆安恬,不再是深宮中尊貴優雅、母儀天下的泥塑,更像是一位歸隱田園的老太太。
“阿娘。”謝茂這些年很明顯地感覺到太後老了,很不願意讓太後繼續在外漂泊。
太後卻一眼看見他腿邊的衣明聰,驚訝地問“這是標兒?”隱隱又覺得年紀不大合得上?
謝標是皇三子謝沃的長子,今年三歲,是皇帝長孫。
衣明聰乖乖地上前磕頭行禮,一頭栽在滾燙的白沙上“聰兒拜見太奶奶。”
他這撅起屁股一骨碌栽倒的模樣把謝茂逗笑了,下人都沒反應過來,謝茂已親自把他從沙堆裡刨了出來,一邊給他擦臉抖沙,一邊哈哈笑著解釋“阿娘,這是聰兒,衣明聰。嫻兒和長寧的長子。”
不帶上了玉牒的皇嗣長孫,反而帶有宗室血脈的衣家後人!皇帝這是想乾什麼?!
太後心中掀起驚濤駭浪,麵上卻不露聲色,笑道“第一回見,竟不認得。來,聰兒,太奶奶帶你去看小魚。”太後打定了主意,她必須回宮去了。皇帝這是在玩火!
謝茂微微放手,衣明聰就果斷去抱了這位不認識的“太奶奶”的小腿“太奶奶好香……”
太後在白沙村裡住的也是很尋常的石屋,與尋常漁婦不同的是,她這間石屋前後“鄰居”都是侍人與護衛。衣明聰長這麼大就沒住過這麼“窄小”的屋舍,連跟著皇帝微服出門時住的客棧,也都比太奶奶的“家”大,他很好奇地在家裡轉了一圈,被大宮女帶去看魚了。
回家之後,謝茂先行了家禮,隨後衣飛石來磕頭,謝圓與衣長寧排在後邊。
謝圓也是第一次跟著皇帝出門給太後拜壽,對這樣的安排非常驚訝。
他一貫知道皇帝與襄國公關係不一般,也知道皇帝探望太後時都會帶著襄國公,可他萬萬想不到的是,皇帝竟然敢在太後麵前這樣明目張膽?
不管皇帝私底下怎麼寵愛襄國公,襄國公也畢竟不是皇室。
照謝圓想來,皇帝給太後拜禮之後,就該是他來給太後行禮,他才姓謝。衣長寧也能在他之後混一個位置,畢竟也娶了謝家的郡主,算得上是太後的晚輩——襄國公算怎麼回事?就算襄國公在朝中位高權重,可是,見太後是家禮啊,襄國公怎麼能排在他謝圓的前麵?
等到太後賜坐時,謝圓就更吃驚了。太後居然讓襄國公坐在她身邊。
那位置離著太後比皇帝還更親近一點兒,襄國公居然也不客氣地坐了,落座之後,很熟練地為太後取茶捧盞,沒有半點局促緊張的意思,好像這就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太後早十年前就不問朝政了,皇帝帶著衣飛石來探她,她就說些自己出遊的見聞,這些年小一輩都成親生子了,她也會問問小輩兒過得如何,謝茂離開時,她還會讓謝茂帶賞賜回去各家分發。
“這地方太熱,叫你不要來了。”太後仍是慈母心腸,看見謝茂叫秦箏打扇就忍不住心疼。
謝茂失笑道“原來阿娘還知道這地兒熱?冬天來這兒散散也罷了,為何盛夏來住著?”
“娘娘練功夫呢。”衣飛石解釋道。
原來太後近年也覺得垂垂衰老,精力不濟,重新將年輕時丟下的功夫撿了起來。年紀大了氣血不如年輕時豐茂,就需要擇地修行,以外力相濟。她曾授衣飛石箭術九說,法門相通,衣飛石聽說太後在海州度夏就知道是為什麼了。
謝茂穿越前的修法和這個世界的修煉方式全然不同,他也說不上個所以然來,衣飛石既然說沒什麼問題,他就相信了“這功夫還得在外邊練多久?”
起碼還得年。衣飛石還未開口,太後已笑道“哪有那麼玄奇的事情?何處都不礙的。”
都是積年的人精,太後才說一句,謝茂和衣飛石都聽出她是想回宮了。
來此之前,太後的態度還很堅持,說要在外多盤桓幾年,暫不欲回宮榮養。她突然改了主意,衣飛石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也明白自己不能插嘴節外生枝,含笑不語。
謝茂對此更是喜聞樂見。
太後上鉤了。
他這些年始終擔心太後年紀大了,在外漂泊勞累損害健康。
偏偏太後固執,自從十年前離宮去了天壽山,就天南海北四處遊曆,再不肯回宮了。
他知道太後聰明敏銳,所以才故意帶了衣明聰來見太後,果然,一見麵太後就猜中了他欲立嗣女的心思,驚得立刻改主意想要回宮,他得了便宜必須不能賣乖。
“既如此,阿娘還是回宮練功夫吧。這地兒熱得過分,往年都是流徙發配之地,說是吃魚新鮮,那海魚一股子臭味,實在沒趣。”謝茂道。
“可見皇帝是沒見識了。今日晚了,明日叫張姿親自海,打來漁獲新鮮烹煮,哪裡就臭了?”
太後立刻叫下人去吩咐,明日要出海去。
閒聊片刻之後,太後突然問謝圓“圓兒也有十四歲了吧?納世子妃了不曾?”
謝圓恭恭敬敬地起身,答道“回娘娘,圓兒今年十五了。不曾娶妻。”
事實上,謝圓連世子都算不上,他父王被圈禁之後,也顧不上給他請封。宮裡宮外稱呼他黎王世子,那是抬他的身份。
謝茂明白太後是想借口給謝圓甄選妻室回京,立刻就給太後架梯子。
“還得請阿娘回京替他挑一挑。他這婚事且不容易。”
父王都被圈了,本身再得皇帝寵愛,這婚事也不大好挑選。太後給謝茂麵子,謝茂也得給太後麵子,“阿娘給他挑個好孩子,朕叫他父王親自給他操持婚事。”
謝圓對父王已經沒什麼印象了,可是,身在宮中,他很明白一位被圈禁的父王帶他的是什麼。
如今皇帝答應放他父王出來,謝圓激動得狠了,跪在地上隻會磕頭。又上前攀住太後裙角,流淚道“求娘娘替孫兒賜婚。”
這真是裡子麵子都做足了,太後本就有心回京,皇帝又如此示好,她順勢就答應了下來。
一行人在白沙村住了幾日,太後命人出海打來新鮮的漁獲,謝茂吃不慣海魚,始終覺得臭,連帶著整個漁村他都覺得奇臭無比,熱衷吃紅肉的衣飛石在白沙村住著也很痛苦。偏偏太後生日正辰在八天之後,總不能叫太後在路上過壽吧?隻得繼續陪太後在這個“風甜魚美”的小村子住著。
倒是謝圓和衣明聰都玩瘋了,謝圓愛吃海魚,知道父王要被解禁,心情也好,太後叫侍衛陪著他出海釣魚玩船,沒兩天就曬黑了一圈。衣明聰則是喜歡玩水,泡在水裡一天就曬脫了一層皮。
衣長寧一直在養傷。衣飛石踹那一腳特彆狠,路上又休息不好,哪怕吃著陸太醫開的方子,他也隻在初次拜見太後時強撐著來見了一麵,吃了太後賞的飯,回去又吐血了,此後就一直在屋內養著。
謝茂都親自去看了他幾次,衣飛石卻不肯多看一眼,守在門外目無表情。
“你這脾氣也是不能好了。”謝茂無奈地數落衣飛石。
衣飛石知道,他不可能原諒衣長寧。他對衣長寧花費了多少心血,此時對衣長寧就有多絕望。
這不是和孩子置氣。也許,正因為他不是衣長寧的親生父親,所以,他沒辦法毫無底線地對衣長寧寬容?他對衣長寧是有期望的,不求衣長寧為他帶來榮耀,起碼,不能是……這樣吧?
謝茂與衣飛石探了衣長寧歸來,見衣飛石心情不大好,謝茂帶著他去旁邊的小林子轉了轉。
這片小樹林離著海邊遠了些,帶著海腥味的風也似吹不透了,二人沿著荒無人煙的鵝卵石小路走了半個時辰,謝茂熱得滿頭大汗,蹲在溪水邊洗臉。
“陛下。”衣飛石突然湊近來,小聲提醒,“前邊似是……太後的宮人?”
謝茂也很驚訝,太後不是在午休麼?怎麼也出來了?
這地方有溪水有樹林,風景還不錯,衣飛石所指的地方就有一間小屋,外圍站的不止是太後的宮人,還有護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