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飛金的描紅本上全是王夢珍老大人親筆,衣飛石的描紅本就是文老尚書親筆了。這兩個描紅本都借給他用了幾年。王夢珍死時,榮繼珍還沒混出頭,榮老尚書駕鶴時,他就有點想弄一些老大人的遺作做念想了——可惜,還是官兒小了點,沒撈著。
時隔近八年,衣長安倒把流散在各處的文老尚書親筆遺作找了一份回來,榮繼珍很想留下。
真不敢留。
“大少爺。”
榮繼珍珍而重之地將那封信送回衣長安手裡,第一次正色勸道,“您既然知道事機不妙,腆著我能有什麼用?京中兩位公爺,無論求了哪一位,欽差也查不到您頭上來。”
按察使司是都察院在地方的下屬職能部門,皇帝派了純王來查四岸縣鹽引案,榮繼珍身為涼州臬台,本身就負責一州的刑名與監察,是主要負責配合欽差查案的部門之一。
純王才領了旨意出京,內閣照會、都察院行移和郡守府關切,就前後腳到了涼州按察使司衙門。榮繼珍是涼州最早幾個知道欽差降臨的大佬之一。
衣長安沒多久就找上門來了。和往常一樣,也不說要辦什麼事,就是往府上一住,整天混吃混喝,還往客居的府上招妓,鬨得烏煙瘴氣。榮繼珍不想接他的茬兒,看在他親爹的份上,也不想和他撕破臉皮,把妻兒往彆院一挪,隨便他鬨。
算算日子,欽差再有十天半個月就要抵達涼州了。衣長安終於急了?
衣長安失笑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1”
他湊近榮繼珍身邊,笑嘻嘻地說“榮老叔,侄兒找您不是為了欽差。赤峰西南不是剛開了一片粘土地麼?我家裡人說了,那玩意兒燒窯做瓷器好。恰好潮縣新開了港口,我這兒也想弄支船隊出去瞧瞧……直接賣自家的貨,何必叫人家去賺錢?我打算在赤峰就燒個窯……”
說來說去,就是想要那片才開采出來的粘土地。
問題是,那片地是有主的。朝廷規定,所有礦地皆歸朝廷所有,不得任命不可私采。可這粘土地又不算礦藏,朝廷也沒道理去收了。
自從聽事司在各地開辦手工作坊之後,瓷器坊也是遍地開花的作坊之一。
想要燒出精美絕倫的瓷器不容易,去聽事司的瓷器作坊培訓兩年,燒點日常能用的粗瓷完全不成問題。同樣的,粘土不難找,城東城西總能找到能燒粗瓷的粘土——可要是想燒出上等瓷器,對粘土本身的要求也會比較高。
赤峰城西南邊的那片粘土地就是用來燒瓷的極品白土,官稱雲土。從前,在謝朝境內隻有官窯才用雲土燒瓷,官窯選址主要挑水質,土藏是足夠用了。如今謝朝瓷器作坊遍地開花,民間燒窯也追求精美無暇用以海貿,質量絕好的粘土地就變得搶手了起來。
地主當然不肯輕易就賣了,放出風聲,吸引了不少躍躍欲試想要燒窯下海的商賈,準備價高者得。
衣長安當然有足夠的實力作“價高得”者。他自己這些年攢了不少家當,還有爹媽留下來的龐大產業——周氏自殺之後,皇帝也沒有對周家趕儘殺絕,至少沒去收了周氏的產業,而是任憑衣飛金收拾殘局,全部攏進了口袋。
可他想要這片土地,卻不想出高價。他覺得地主是奸商。
“哄抬地價可是殺頭的罪名。那姓劉的小子守不住祖業早就想賣地了,如今卻要八百兩銀子一畝——咱們赤峰的上等田一畝才多少銀子?老叔,沒有他這樣辦事的……”
衣長安早就給地主想好罪名了。凡災年哄抬地價者,斬立決。
榮繼珍突然臉色一變,顧不得自己三品大員的身份,一個賴驢打滾翻到了門柱之後。
衣長安功夫不如他,警覺不如他,一直到衣飛石飛撲而下,一巴掌從他額間當頭拍下,生生把他拍了個狗啃泥直摔在地上,腦子嗡嗡地震著,惡心得想吐,這才知道榮繼珍為什麼往旁邊滾。
“該死。”
衣飛石一路披星戴月趕來,恰好撞見文昶那小孫兒文季常扶棺上京告狀。
被衣長安搶走文老尚書的最後一封來信之後,文昶就傷心死了。
他是個終老田間的耕夫,不懂得幼年族兄寄回來的一封封書信有多麼珍貴。他甚至不認得字。得靠讀了書的兒子、孫子幫他讀信。他傷心的不是丟了一件傳家墨寶,而是自己庸碌一生,哪裡配和文十七哥那樣的文曲星做朋友?——連故人絕筆都保不住。
文季常大哭一場,給親爹親叔伯磕了頭,堅持要去京城告狀。
文十七祖父不在了,伯父們還在的吧?這世道還有天理嗎?若十七祖父家的伯父們也拿鎮國公府的公孫沒辦法,他就去敲登聞鼓。他就不信了,神農老皇爺會讓人這樣欺負人!
衣飛石來時剛好遇見文季常在城門口大哭,他的叔伯則怕事地拉著他,訓斥他不孝,不許他把文昶的棺材帶走。
衣飛石默默聽著文季常的哭罵,不顧臉麵地宣揚衣長安的惡行,失望之餘,還有一絲困惑。
他當然痛恨衣長安所做的一切。衣長安幾乎利用了所有謝茂施給百姓的仁政——自謝團兒與琥珀兄弟遭遇販人案後,各地將逼良為賤的案子查得極嚴。衣長安就敢借此栽贓文季常,威脅文季常,不妥協就告你逼良為賤。沾上這種事,不死也脫一層皮。
災年不許哄抬地價,這也是謝茂遏止土地兼並的仁政之一,主要配合神仙種推廣。
衣長安就敢用這條朝廷政令,蠱惑榮繼珍以此恐嚇、甚至構陷擁有粘土地的地主,隻為了不肯多出錢公平競爭那一塊地。
多可恨的人。
……可是,如果衣長安真的打算弑君謀反,他還這麼囂張地斂財?
這不合常理啊。
通常有野心謀劃的人,在計劃開始之前,執行之中,甚至沒有徹底成功之前,行事都是極其謹慎的。像衣長安這種囂張狂放的作派,翻遍了史書都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