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茂穿著一襲蘇錦圓領窄袖袍子,是極其少見的暗繡珍珠色,襯著他俊雅清恬的容顏,就有一種出塵脫俗的淩人之氣。
分明是在狹小的車廂裡,車簾子捂著也不大透光,衣飛石抬頭看見謝茂的臉,卻覺得眼前一亮。
“您怎麼出來了?”
衣飛石壓下心中的愛慕驚豔,這麼多年了,他看皇帝卻仍和初見時一樣歡喜。
“朕陪你回去。”
謝茂大略能猜到衣家出了什麼變故,無非是衣長安回京,把家裡那幾個不安分的嚇著了,出了昏招。
黎順聰明,懂得揣摩上意,密折昨兒就幾經周折遞進了太極殿,今天在朝堂上的一番做作,無非都是演戲罷了。謝茂的態度在今日朝堂上已經很明顯了,他就是要護短,為了保全衣飛石,衣家鬨出多大的事他都要捂住。
如今跟著出了宮,就是怕衣飛石回家又被氣著了,怕衣飛石會傷心。
——為了衣長安的事,小衣昨兒就撒嬌要朕抱著睡了一夜,再來幾個糟心的,把小衣氣著。
這會兒謝茂與衣飛石都不知道昨天|衣家究竟是出了什麼變故,蓋子是捂住了,衣尚予也沒有差遣人來說明情況,謝茂說要跟著去看,衣飛石就不能拒絕。
馬車直接駛入了長公主府,才進大門不久,馬車就停下了。
“陛下,公爺。”銀雷打起簾子,低聲稟報道,“鎮國公門前接駕。”
謝茂平時很少見衣尚予。自從為衣飛石的事吵翻之後,謝茂在衣尚予跟前裝不起聖君架子,衣尚予在謝茂跟前也裝不像馴臣模樣——二人是實打實放飛自我爭過嘴的。
兩個都是厚臉皮,倒不至於見麵尷尬,就是心裡都挺不痛快。
謝茂在宮裡殺過人打過閣老,衣尚予年輕時也是當朝打過文官宰輔的暴脾氣,兩個都脾氣不好。
偏偏衣尚予敬皇帝是君,謝茂敬衣尚予是嶽父,所以,脾氣不好的二人都不能把讓自己不痛快的人暴打一頓,那就隻能有誌一同地少見麵了。
這會兒謝茂也不能讓衣尚予在馬車前乾跪著,衣飛石才下車,他就跟著下來了。
衣飛石下車就悄無聲息地退到一邊跪下了,謝茂才發現,原來衣尚予那個臭老頭兒跪著。
——往日衣尚予裝斷腿兒,都會坐在輪椅上,假裝顫巍巍地作勢欲跪。謝茂當然也不會真讓他跪下去,馬上就會讓人去扶。
如今衣尚予一襲素衣跪在地上,花白的發髻上沒有簪冠,雙手加額拜伏於地。
這是請罪的裝扮。
想來是得知皇帝的馬車進了府,他立刻就趕來接駕了。
他這麼往地上一跪,長公主府所有侍衛、仆從全都跪了一地,衣飛石也得陪著跪下請罪。
“這是真出事了。”謝茂笑了笑,先上前扶起衣尚予,“老爺子,有話慢慢說。今日朝中什麼動靜,您也該知道了?甭管昨天門前那條街上發生了什麼事,都是衣家的功——”
衣尚予抬頭道“有功當賞,有過當罰。”
“這是治軍的道理,不是治國的道理。”謝茂扶他扶不起來,也就不費徒勞了,“您要跪著朕不扶您。找個地兒,朕累了,端碗茶來。”
能請皇帝奉茶的地方,自然就隻有長公主府的正堂了。
衣尚予起身引路待客,衣飛石則趁空問身邊的家奴“二少爺呢?”
家奴小聲答道“昨兒二少爺嘔血抬了回來,老爺親自施針救了回來,他又鬨著要殺郡主,院子裡十多個人都拉不住,一劍脫手,把郡主臉上拉恁長一道口子——”
“老爺叫人把他關了起來。他又拿頭撞牆,差點撞出腦漿子。”
“老爺叫服侍長公主殿下的醫女來看,開了一副安神藥,這會兒二少爺還昏睡著呢……”
照顧梨馥長公主的醫女彆的不會,就是會開安神湯。一碗藥喝下去,鎮日昏睡不起。衣飛石點點頭,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既然挪了個地方,謝茂落座奉茶之後,也不可能再讓衣尚予跪著說話。他賜了座,本是暗示衣飛石去扶衣尚予,哪曉得衣飛石低著頭先跪下了——家裡出了這樣難堪的事,若換了一個皇帝,衣家就該誅族了,衣飛石極其難堪慚愧,根本不可能理直氣壯地領受皇帝的庇護。
謝茂就隻好瞥了銀雷一眼。銀雷死死抱住衣尚予不放,硬生生把皇帝賜坐摁給了衣尚予。
“公爺。”銀雷小聲提醒還跪著的衣飛石,示意他看皇帝。
衣飛石沒看皇帝,微微伏首,悄然立在衣尚予背後。
衣飛石慚愧極了,他站在父親身邊,是想和家裡一起領罪。他分明是最謹守本分之人,被皇帝寵了二十年也從不敢越雷池一步,家中卻處處出岔子。先有以臣謀君的衣長寧,再有存心弑君的衣長安,儘管不知道昨天具體出了什麼事,可他知道,家裡是不乾淨的。
身為衣家半個家主,又是衣長寧的嗣父,衣飛石自認脫不開乾係,慚愧無地。
他是覺得極其對不起皇帝,恨不得以死賠罪。然而,他這麼往衣尚予背後一站,謝茂就吃醋。
……又站你爹背後去了。
不知道朕和你爹為你歸誰吵過架嗎?朕和你爹對著,你就站你爹背後,這是欺負朕,知不知道?這會讓朕覺得在你爹麵前很沒有麵子的,感覺當年吵了半天,居然是朕吵輸了,知不知道?
氣、死、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