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飛石也被他訓得啞口無言。
是啊,這就是誅九族的罪。真心想贖罪,合該求皇帝把自己九族都滅了才是。一邊領受著皇帝的恩慈,保住了衣家滿門性命,一邊又衝著皇帝鬨,非要皇帝“降罪責罰”。這不就是作嗎?
皇帝還能怎麼降罪責罰?這樣的罪,不殺人難道能過得去?若殺人,衣長寧該死,身為嗣父的衣飛石就不該死嗎?身為衣家家主的衣尚予就不該死嗎?全家都該死,憑什麼就殺衣長寧頂缸?
——這一瞬間,衣飛石奇跡般地領會到了皇帝的腦回路。
這不就和剛才皇帝不問衣長寧,先叫他去殺衣明聰、衣明哲、衣明敏一樣嗎?
按照正常的處理方式,衣飛石應該以人子的身份,求替衣尚予死,再以人父的身份,求替衣長寧死。可這一條路他是走不通的。他這條命不止屬於他自己,還屬於皇帝。皇帝已經發飆了,放言殺他就是懲罰皇帝,他豈敢去死?
心裡煎熬,眼前無路。
衣飛石隻能跪在地上,頹然望著謝茂,心想,怎麼就到了這一步?
謝茂厲聲逼問道“要不要朕砍了你?”
衣飛石紅著眼,緩緩搖頭,啞聲道“求陛下饒命。”
這句話問得太過刺心,可衣飛石自認理虧,也隻能生受著,老老實實領受訓斥。
不是情人間狎戲玩笑,也不是奉承討好,衣飛石是真的在向謝茂求饒。他這樣倔強的脾性,寧可挨一刀都不會輕易求情,這會兒紅著眼睛,嗓子也硬得沙啞,跪在謝茂身前求饒命……
謝茂心裡癢癢得跟通了電似的,還有一點兒感同身受的難過。
“卿與朕呐……”
“若換了旁人君臣,做臣子的必然拚命磕頭,義正詞嚴求皇帝殺他全家,恨不得立刻就把親爹親侄子都殺光,再自己抹了脖子,顯得自己忠義。做皇帝的則再三勸說,曆數卿家累累戰功,動情時,說不得還要淚灑襟袍……”
“到最後皇帝賣足了情分,臣子心籲終於捱過了這一場劫數,各自擦擦眼淚,心滿意足拜彆。”
謝茂說到此啞然失笑,看著衣飛石赤紅的雙眸,說“可惜,卿與朕都不愛演。”
衣飛石當然可以裝腔作勢求皇帝殺他全家,滅他九族,反正皇帝也不可能那麼乾,就跟謝茂所說的那樣,跪著哭一場磕個滿頭包,什麼為難處都不必有了,皇帝肯定接茬。
可是,他沒有。他心裡怎麼想,就和皇帝怎麼說。
曾經他有許多事上自保的手段,如今對著謝茂都使不出來了。陛下待我這麼好,我還裝腔作勢哄他?臣做不到。
“朕知道你心裡難過,過些日子朕削你兩年俸祿,再當朝訓你一回,這可好了?”謝茂道。
罰俸訓斥都不算太實質性的懲戒,卻代表著聖寵的風向。
衣飛石很少上朝,也不結黨,京中不少官員都沒什麼機會見到他。他是武官,偶然去內閣參知政務,也不會留下什麼痕跡。所以,皇帝既不可能當朝褒揚偏寵他,也沒什麼機會貶斥他。
——襄國公府的風光全都來自於皇帝不分青紅皂白的提拔。但凡和襄國公府沾親帶故,皇帝都會高看一眼。這明晃晃的登天之路,誰見了不眼熱?
如今謝茂說要當朝訓斥衣飛石,意思絕不僅僅在於“訓斥”,而是暗示要晾一晾他。
短短十多年時間,襄國公就變得如此炙手可熱,不晾一晾繼續烈火烹油燒下去,那是真不行了。
謝茂不在乎幾個腦殘小輩對他發起自殺式攻擊,當了幾輩子皇帝,這破事兒他見得多了,根本不稀罕。他擔心的是,再這麼燒下去,衣家寥寥幾個後輩全燒成炭了,小衣怎麼受得住?
再這麼鬨一回,要他再看著衣飛石紅著眼睛、愧疚得恨不得把膝蓋跪碎的模樣,他也難受。
說到底,衣飛石難受了就隻會跪著求他責罰,他能怎麼辦?比人家大了幾百歲,可不就得老老實實幫著想轍擦屁股嗎?
果然他才說了要訓斥冷待,衣飛石一直憋著的模樣就鬆了些,俯身給他磕頭認罰。
“起來吧。”謝茂欲扶。
衣飛石卻順手牽住他的袖子,似乎想說什麼,又咽了下去,低頭站了起來。
“彆跟朕裝小媳婦樣子,有事兒就說,朕還能吃了你?”
“……”
謝茂意外地看他,居然還真不說了?
衣飛石被他盯得訕訕,才問道“陛下訓斥責罰了臣,臣……還能住太極殿麼?”
不住太極殿你想住哪兒?謝茂冷笑道“你見過被皇帝厭棄的臣子還能往龍床上爬?自然是滾回自家住了。”
他這樣故意板著臉捉弄嚇唬人的把戲,二十年裡耍了無數次。以至於衣飛石看著他把臉一放,就知道他要開始表演。擱往日,衣飛石就能順著演個委委屈屈被打入冷宮的小嬪妾的把戲,今日心虛理虧,不敢和皇帝嬉笑,低聲道“臣明白了。”
“……你還真信了?”謝茂忙抱住他,低頭親了親他的臉,“朕和你開玩笑。”
衣飛石解釋道“臣明白是臣想左了。”
皇帝為了他連弑君謀逆的罪都能赦免,他卻一時轉不過彎,以為皇帝要將自己裡裡外外一並“冷待”,這不就是想左了麼?皇帝那句“發落你,還是發落朕?”拚命在衣飛石耳邊晃蕩。
叫他不住太極殿,冷落煎熬的可不止是他一個人吧?衣飛石沉甸甸的心裡,終於有了一抹輕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