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隨死殉!
東城陳家,西城吳家,京城東西都在辦喪事。
一位是內閣首輔,死後無限哀榮。
哪怕家中出了個不孝逆子,皇帝也親自前往致祭,照例寫了一篇歌功頌德無限哀思的祭文,隻等著出殯那一日焚於陳閣老靈前。
陳琦家中子孫繁多,長房陳夢湘出了事,二房、三房卻都很老實。
陳琦次子陳夢湖本在南涯府任學政,被皇帝直接提進京城做了禮部右侍郎,三子陳夢溪不曾入仕,其長子陳紀原任鴻臚寺傳法院通譯,不久後升任鴻臚寺丞。
作為受害者的國子監祭酒吳琳府上,就顯得頗為淒涼了。
吳琳被打死之後,思行王帶著家奴匆匆離開,吳府後院一片狼藉。
吳家上下忙著辦理老爺的喪事,有悲憤思行王縱奴行凶的,也有怪罪吳氏為何要多事和離,沒幾個認真琢磨後宅受了委屈的女眷。
吳仲雄更是訓斥妹妹小吳氏“你好端端地待在繡閣裡,誰給你架了梯子下樓來?”
鬨出休夫大事的吳氏自幼性情倔強,小時候跟著父親吳琳讀書寫字,比兩個哥哥還強些。
正是因為她性格太強,又從小讀書,吳家頗覺教育失敗,及後教養女兒時就約束了許多,比吳氏小了近十歲的小妹妹從小養在繡樓之上,那閣樓隻有一張架起的梯子可供上下,平時都將梯子挪到屋外,父母傳喚時,丫鬟才將梯子抬進繡樓架好,扶小姐下樓。
小吳氏當日聽了院中一片混亂,以為家中出了變故,想要尋母親做主,這才叫丫鬟架了梯子下來。還沒出院子就撞見了自家丫鬟受辱。
她雖是養在閣樓上的嬌小姐,骨子裡卻仍有幾分義氣剛烈,欺負我的丫鬟?給你八個膽子!
小吳氏指揮丫鬟去救人,反倒把自己搭了進去。
吳仲雄深恨大妹妹吳氏惹事,見了小吳氏更來氣。隨便一句話,雖沒有明說,意思就很刻骨了你要是不下樓來,哪裡會出事?你被人欺負都是自找的。真是玷汙門楣!
小吳氏受辱受驚,還被二哥叱罵責怪,怎麼都想不通這個道理,當天就在閨房中自掛了。
她是氣不過自殺了,卻給府上受辱的大姑娘小媳婦做了個極其“貞烈”的示範。
當日被欺辱的丫鬟媳婦們紛紛吞金跳井投繯,連許多隻被摸了兩把的小姑娘也似懂非懂,牽著手一齊喝了兌下耗子藥的甜湯。
滿府上下哭聲震天,家裡人都在裝裹收殮,吳府大奶奶錢氏一邊給自殺的奴婢們發放喪葬銀子,一邊哄女兒吳元娘“兒啊,媽不是不疼你,你小姑姑已沒了,底下丫頭們也都沒了……你當日為何要去你姑姑院兒啊!”說著也是大哭。
吳元娘今年十三歲,是吳府上下第一個咬死不肯自殺的女孩兒。
那日她聽說有賊人去了姑姑院子裡鬨事,心想小姑姑鎮日躲在小閣樓裡,膽子小得跟貓兒似的,又轄製不住奴婢,生怕小姑姑吃虧,這才帶上自己的丫鬟、嬤嬤,打算去救小姑姑。
她卻低估了一大幫子壯年男子的殺傷力,沒把姑姑救出來,反把自己和丫鬟們一起搭了進去。
受辱之後,她回到母親錢氏身邊哭了一晚上,後來姑姑與滿府上下丫鬟自殺時,她卻堅持不肯自殺“女兒死裡逃生,賊人不曾殺我,大人卻要殺我!是何道理?”
吳伯英已暗示妻子用藥灌死這個不知廉恥的女兒。
錢氏看著麵前饞了耗子藥的甜湯,到底舍不得給女兒喝,隻是不停地哭。
吳元娘幼時體弱,常年養在母親院中,對母親眼神動作極其熟悉。錢氏哭得反常,麵前擱了一碗甜湯,不許任何人碰,又不和從前一樣喂她吃,她立刻就明白了。跪著抱住母親膝蓋,哭求道“求阿娘救救女兒,女兒願隱姓埋名往庵堂了此殘生,阿娘嗚嗚……”
錢氏被哭得心碎,左右一橫心,說道“你這樣的女孩兒,失去了父族庇佑,活得不如死了!”
吳元娘以為她要殺自己,哭道“我不喝湯,我不喝湯!”
錢氏將湯碗摔在地上,握住女兒雙手,說“你既想活下去,阿娘豁出命也要救你!圈圈,你去找你大姑姑,求她保護你!她有個手帕交,是黎閣老家的閨女,又是上書房的皇子師傅,寡居在家,你想辦法去做黎夫人的乾女兒,好好孝順她,給她養老送終,這才穩妥!千萬記住了!”
說著,錢氏直接開了府上公賬的銀庫,抽了一萬兩銀票,又叫心腹仆婦將自己妝匣子裡的三套名貴頭麵包起來,一並交給吳元娘收好“薩嬤嬤帶你出府,不要遲疑,立刻就走。”
吳元娘哭著給母親磕了頭,果然沒有遲疑回頭,拎著那一包財物就跟著母親的仆婦出門去了。
錢氏留下打水洗臉,冷靜將剩下的喪葬銀子發完,不等傍晚各房奴婢來繳令合賬,她換了一身體麵的衣裳,在房中懸上三尺白綾,碰地蹬了凳子。
——沒殺了女兒,她沒法兒跟丈夫交代。
——從公中提了一萬兩銀子,她也沒法兒跟丈夫交代。
她隻能去死。
※
吳伯英死了妻子丟了女兒,身為長子還得主持父親的喪禮,無暇多顧。
吳仲雄卻自覺十分丟臉,失了貞潔的侄女居然離家出走了?還跑去了不守婦道不知廉恥的姐姐家中。他心頭一股邪火無法排遣,先在家中砸了大嫂錢氏的靈堂,又罵大哥治家無方,連個婦人都治不住,女兒都教不好。
兄弟二人大吵一架,吳仲雄怒氣衝衝地駕車趕到了黎簪雲府上。
黎簪雲雖是寡居婦人,難得卻是有官位有年俸,太後還賞了她一個位在朱紫大道的宅子。
吳氏休夫之後,與娘家斷絕了關係,受邀和黎簪雲住在了一起。這件事不是秘密。
這段時間裡,吳祭酒值房前被人潑過糞,吳家也被人潑過糞,卻沒人敢來惹黎簪雲。
——黎簪雲背後是太後,是下一任內閣首輔黎洵。她可不是牆倒眾人推的吳祭酒。
往她門口潑糞?龍幼株的聽事司是吃素的嗎?一旦被聽事司揪了出來,下場可就不美妙了。
何況,黎簪雲住在號稱閣老街的朱紫大道,出入此地非富即貴,巡街的皂隸、衙差、士卒、衛士,絡繹不絕,守門的坊丁也都十分警覺,想拎了糞桶來鬨事也不大容易。
吳仲雄所乘車輛是國子監祭酒府上所有,掛著四品布幔,駛入朱紫大道時,坊丁看了一眼就放行了。最近陳閣老家中辦喪事,他老人家在太平朝做了二十年首輔,門生心腹多不勝數,不止京官紛紛來致祭,連近畿的官員也都會請假上京來送行。
“開門!我是吳仲雄,快把我家女兒還來!”
吳琳在世時,已宣布與吳氏斷絕關係,所以吳仲雄並不把吳氏當做姐姐,要她把侄女還來。
黎簪雲寡居府上,門禁極其森嚴,門房立刻就有人出來把吳仲雄拉開“你這人好沒道理,當街就砸門,可知道我家主人是誰?還不快些離開。”
“你家不就是姓黎的寡婦嗎?死了丈夫,被夫家趕出來,可見就是喪了德!不老老實實待在家裡吃素念經,隻會攛掇人家好好的恩愛夫妻和離!見不得人好!——我卻不是來找你家主人晦氣的!人賤自有天收!快把我侄女兒還來,強搶民女,我去衙門報官了!”
吳仲雄才被幾個同窗譏諷了幾句,又和大哥吵翻了,想起沒了親爹,自己就失去了依靠,以後還得在大哥手裡討飯吃,心情極度崩潰,這才敢來朱紫大道撒潑。
正在巡街的乙未緝事派出所皂隸即刻吹著哨子上前,喝問道“何事喧嘩!”
吳仲雄就拉著這幾個差人評理“我侄女兒被這府上惡婦拐走,如今家父正在喪中,大嫂也著急侄女兒下落急得病發身死,於情於理,也該叫我侄女兒回府奔喪吧?”
祖父喪期,又逢母喪,隻要不是出嫁女,都該在家中守製,孝字大過天。
聞訊而來的皂隸們都吃驚地望著黎宅門子,黎家的門子也懵了,啥?吳家大奶奶死了?
吳仲雄自恃理直氣壯,帶著兩個長隨,砰地把黎宅大門推開,叫罵道“吳香蓮你這個不孝惡毒的賤婦,快把侄女兒還來!家裡哪裡對不起你了?你害死父親,害死小妹,又來偷侄女兒,你不是人……”
黎家門子吃驚之下才被他闖了進去,連忙跟進去把吳仲雄與兩個長隨攔住“好不知禮!不請自入豈是君子之道?”
正在推搡廝打,突然發現門外傳來清脆的馬蹄聲,有人厲聲喝問道“何人鬨事?”
吳仲雄回頭一看,那幾個巡街的皂隸都躲到了一邊,哈著腰站著。門前兩個穿著羽林衛輕甲的年輕侍衛,皆騎著神駿高大的北地馬,其中一人盔上簪著長長的白纓,竟是一名羽林衛校尉。
羽林衛是京城第一得意的兵衙。除非上差下衙當值,平時羽林衛都不許戴甲出門。
這兩個羽林衛氣勢洶洶地立在門口,厲聲嗬斥門內鬨事的兩夥人,可見是當值途中撞見了這一場鬨劇,立刻過來喝止,恐防驚動即刻就要過來的貴人。
吳仲雄自認占全了理由,皇帝能縱著婦人休夫,難道還能縱著女兒不孝母親,孫女不孝祖父?
甭管來的是哪一路貴人,他都要去找個道理!
“這位軍爺,您給評評理。”
吳仲雄甩開黎宅幾個門子,拉著那位羽林衛校尉的韁繩就要訴苦,“在下吳仲雄,家父身故前曾任國子監祭酒,如今家父還未出殯,這被家父趕出家門的吳氏竟拐走了在下大哥膝下長女,大嫂情急之下竟病死了,侄女如今還在吳氏手裡不曾……”
羽林衛校尉根本沒聽他說什麼,一手卷起馬鞭,指向他停在門前的車駕“這是你的車駕?”
吳仲雄一愣,循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是……呀?”
“敢問這位吳仲雄先生官居幾品啊?”校尉抬抬手,目光冷漠地問道。
吳仲雄頓時就懵了。
他親爹吳琳生前是國子監祭酒,從四品官,府上的車駕也都按照四品官的儀製布置,掛的是藏青色帷幔。按道理說,這布置成四品的儀製車駕,隻有吳琳出行時才能使用。然而,京城裡各種狐假虎威的紈絝二代多了去了,帶著親爹親祖父的車駕出門拉風,誰也不會認真的查問計較。
——不計較,不代表就是合法的。吳仲雄乘坐四品儀製車駕,就是逾製。
“在下……我……”吳仲雄打了雞血的情緒瞬間冷靜下來,“家父是國子監祭酒……”
校尉冷笑一聲。
他身邊的羽林衛立刻訓斥道“我們校尉問你是幾品官,沒問你爹是幾品官。怎麼,這車不是你坐的,是你爹坐著來的?那還不快把你們家老大人請出來?”
吳仲雄已經說了家父“身故前”,何況,滿京城誰不知道國子監祭酒吳大人被暴徒打死了?
這羽林衛居然叫吳仲雄把已經死了的吳琳請出來,吳仲雄氣血上頭,怒道“丘八好生無禮!家父已故,何敢對逝者調侃嬉笑!你們衣將軍,襄國公,就是這麼教你們道理的嗎?”
“倒是有趣。”突然有人在遠處拍手。
眾人一齊回頭,吳仲雄還沒什麼反應,騎在馬上的羽林衛與校尉倏地飛身下馬,列隊往旁邊退後二尺,屈膝跪了下去。二人皆把頭伏得很低,那校尉誠惶誠恐地磕頭“卑職失職,卑職辦事不力!”
來人排場很大,左右侍立著六重侍人,最外圍的是全副輕甲的羽林衛,氣勢洶洶地守著兩邊,不許任何人靠近,中間兩列則是穿著錦衣的侍衛,靠得最近的,才是撐傘捧香,鋪地開道的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