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把衣飛珀捂廢了的衣尚予後槽牙有些疼。他曾想,若早十年知道皇帝的計劃,我就不會讓衣飛珀放任自流。轉念又想,若早十年他知道了皇帝的計劃,隻怕也根本不會相信。
“爹何時知道陛下欲立……之事?”衣飛石問。
“崇慧郡主出宮告知。”
“爹最是謹慎自守之人,豈不知立嗣之事恩自上出?陛下欲立何人,臣下不該過問。崇慧郡主要用什麼人?她想做什麼?爹又想讓她做什麼?——爹此時召回飛琥,何異以臣謀君?”衣飛石問道。
衣尚予放下茶杯子。
老父多年積威,略有不悅,衣飛石恭敬地站了起來,離席低頭垂手“兒子無禮。”
“我叫他回來做什麼,你不知道?”衣尚予問。
衣飛石沉默不答。
“這樣大事,傾家以赴也未必能保萬全。”
“一句‘恩自上出’,就將滿門老小交給太極殿安排——”
衣尚予質問道“小石頭,你躲在皇帝背後餐花飲露太久了,養得滿身的嬌氣依賴,還能提槍上馬嗎?還會衝鋒陷陣嗎?”
“兩個郡主一前一後降入家中,你揣著明白裝糊塗。”
衣尚予提起這個就生氣,皇帝腦洞太大,正常人都想不明白皇帝的想法,衣飛石卻是知道的!
這吃裡扒外的東西,知道了居然都沒回家提醒一聲!還得等到謝團兒逼於無奈回長公主府求助,衣尚予才猝不及防地領會到了皇帝的瘋狂。
“多少年了?五年,十年?老夫問你,貽誤戰機是什麼罪過?”
衣尚予徹底把皇帝立嗣女一事當仗在打了,且是一場打輸了就滿門死絕的硬仗。
親爹的論調和太後如出一轍,衣飛石近日也想通了,不會再和皇帝擰著來。他被衣尚予逼問兩句也不著急,反正那是親爹,跟著謝茂學那無賴勁兒就上來了,啪唧往下一跪,仰頭問道“陛下要兒子來問飛琥,為何回來——阿爹教我,如何跟陛下回話?兒子若說不明白,回去要挨捶!”
衣尚予真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兒子,簡直有一種楓林雅築跟皇帝對峙的挫敗感。
衣飛石就這麼不要臉地賴上他了,還膝行上前一步,抱住衣尚予的胳膊“爹!”
※
“噗……”
謝茂差點把嘴裡的茶湯噴出來。
旁邊衣飛石還在慢騰騰地吃秦箏現包的春卷。
衣飛石一早就回來了,待謝茂散朝之後才有空見了一麵,因他昨日出宮主理相王府的案子,又是涉嫌行刺,又死了個王爺,內閣諸臣也都得靠邊站。這日難得早早地回了太極殿,二人一同用午膳。
衣飛石昨兒沒回宮,謝茂當然不高興,放言說某人言而無信,吃過飯要家法伺候。
於是,在這頓飯的功夫裡,衣飛石就可勁兒討皇帝高興,把昨天家中發生的事巨細靡遺說了一遍。
他自己說話時語氣平平,卻能把一件事說得妙趣橫生,逗得謝茂連連失笑,連在旁服侍的秦箏都忍俊不禁,楚弦也跟著抿嘴。這會兒說到父子密談,楚弦都退出去了,隻有秦箏在旁侍膳。
“臣就抱著臣父胳膊不撒手,他老人家大約是氣懵了,定定地看著臣,也不知道是想狠捶臣一拳,還是把臣撕擼開——臣想,您如今腿腳不便,還能賴得過我不成?反正就死死抱著。”
“抱了好一會兒。臣自打記事起,還沒這麼粘著臣父不放。”
“他老人家大約是被臣抱得胳膊疼,臣覺得差點就要挨揍了——”
“臣父說,‘還不起來,茶燒乾了。’”
衣飛石不敢開親爹玩笑,然而,他能把一向高岸的衣尚予逼得拿茶湯說事兒,想必衣尚予當時是無奈極了。謝茂不用猜都知道衣尚予臉肯定都青了。哈哈哈,叫你以前跟朕彆苗頭,現在你兒子不知不覺就學得跟朕一樣禍禍你,你氣死沒有?
“那他肯定不能真的打你,對吧?”謝茂放下茶碗,擔心地摸了摸衣飛石的脊背。
秦箏包好一個精致的麻醬春卷,放在衣飛石碟子裡就似白玉攢珠,衣飛石一邊吃一邊點頭“臣都幾歲的人了?臣父自然不和從前一樣動輒……家、法、伺、候。”
“哦,年紀大了,就算隨口撒謊,答應的事不做就不做了,也不能受罰啦?”謝茂含笑。
“那得看是誰動家法,動的是哪樣家法。”
衣飛石討好地給他斟了一碗湯,哄道“陛下,喝湯,喝湯。”
謝茂就著他捧來的湯碗喝了一口,眉目間情意盈盈,偏又含笑斜睨不語。
“再喝一口?”
“那得看是誰服侍朕飲湯,準備怎麼服侍朕飲湯。”
所謂家法雲雲,無非是皇帝的小情趣。
衣飛石故意這麼討好哄著,顯然不是怕皇帝責怪,而是陪著皇帝玩耍。
服侍的下人都屏退了,隻剩下秦箏在側,衣飛石也顧不上什麼體統了,皇帝才暗示了一下,他就轉頭去漱口——還能怎麼服侍飲湯啊?對哺唄。情濃時當然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這吃著飯就要喂湯,衣飛石還真沒做過,想想覺得有點不乾淨,就叫秦箏端漱口盅來。
謝茂滿心甜蜜地等著心上人來親個嘴,哪曉得衣飛石居然漱口去了。
他愣了愣,那邊衣飛石一臉嚴肅認真的模樣,把這事兒當作皇差聖命來辦,簡直……太可愛了。
“朕要不要也漱口?”謝茂忍笑問道。
衣飛石不止漱口,還用薄荷製成的潔牙膏仔仔細細地擦了牙,正小心地用毛巾揩自己的美須。
聞言他很驚訝地回頭,說道“陛下口氣清香,為何要漱口?”
二人一起吃著飯,要說乾淨,真的也不乾淨。謝茂壓根兒也沒想過讓衣飛石哺湯,單純就是想偷個吻,昨夜憋了一晚上,實在想得厲害。現在衣飛石仔仔細細地洗了一遍,他就更忍不住了,將湯碗送到衣飛石嘴邊叫抿了一口,衣飛石小心翼翼地將湯哺入,鮮美柔嫩中還帶了一點薄荷的味道。
“這湯味道好。”謝茂眨眼道。
“想必是膳房的功勞。”
“嗯,朕也覺得是膳房的功勞。秦箏,放賞。”
“……可能,也有臣一點微末的功勞?”
“朕倒是覺得薄荷膏功勞更大些。”謝茂忍笑胡攪蠻纏。
衣飛石居然也半點不生氣,眼也不眨地附和道“嗯,臣以為陛下所言甚是。秦箏,放賞,賞那做薄荷擦牙膏子的誰。”
“哎,那奴婢多謝公爺的賞了。”秦箏笑眯眯地施了禮,很識時務地撂下碗筷退至旁側。
謝茂與衣飛石就在一片薄荷清涼的鮮湯中你一口我一口,親來親去,對哺了大半碗湯,玩到後來桌上飯菜冷透,二人卻渾身大汗淋漓,從膳桌玩到了榻上。
秦箏很懂事地站在殿內最遠的角落裡,衣飛石伏在謝茂胸膛上,低聲道“陛下,我爹說,崇慧郡主如今隻有保保一個孩兒,他很擔心。”
這件事衣飛石隻能在與皇帝獨處的時候說。
謝茂正在數衣飛石的眼睫毛,常常看著心上人清亮的眸色就沉溺其中,一口氣還沒有喘勻。
“他老人家倒是和朕擔心的事,不謀而合。”謝茂低笑道。
“臣不知如何辯解。陛下。”衣飛石卻很內疚。他老實了大半輩子,先是侄兒搗亂,再是侄媳婦謀逆,現在連親爹都開始想著皇帝嗣位了。明明陛下還不到四十歲,起碼還能再活三十年吧?
他如此抗拒去想立嗣之事,無非也是不想承認皇帝年紀大了,應該考慮儲位了。
人到七十古來稀。
在謝朝能活到七十歲的老者並不算太多,像文帝那樣長壽的皇帝更是罕見。
謝朝往上數幾代皇帝,多半都是五、六十歲之間駕崩,能活到六十歲都算高壽。做皇帝實在不是個清閒的活兒,若有內憂外患,夙夜消耗心血,就更不容易長壽了。
“你與朕之間還要辯解什麼?撒謊哄朕麼?”
“朕若早知道父親如此開明,就不與你商量了,直接與他說。跟你說話才費勁。”
謝茂毫不客氣就稱呼“父親”,把衣飛石嚇得差點從他胸膛上滑下來——臉上胸膛上都是熱汗,著實有些滑。從前謝茂都是稱呼鎮國公,老公爺,老大人,你爹,你家大人,偶爾也會含糊不清地說一個父親,那都是“你父親”的省略版。
這是謝茂第一次正大光明地管衣尚予喊“父親”,如此理直氣壯,半點不打磕絆。
“陛下……您這也……”衣飛石覺得,皇帝這是有恃無恐了。
倘若不能把嗣女立住了,就憑皇帝這幾句大喇喇的“父親”,新帝都要把他衣家殺個乾淨。
謝茂在他臉頰親了一下,笑道“好了朕知道了,這些日子就讓團兒回長公主府去。不過,朕還是那句話,牛不喝水不能強按頭,這肯定不行。”
“保保一個孩子也儘夠了,不能逼著,反而成了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