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隨死殉!
衣飛石回家先拜見父親,小輩們收到消息也都往衣尚予的院子裡趕。
衣飛琥與謝團兒趕到上院時,恰好撞見兩個孩兒在門口打架,另外兩個路都走不穩的孩子在旁邊拍手助威。旁邊十多個仆從圍著,居然也沒人拉架,就看著兩個小娃在凍得冰涼的地方滿地打滾。
衣飛琥忙嗬斥道“還不把小公子們拉開!”
在地上打滾的兩個小娃卻同時扭頭,各自嚇唬身邊的下人“走開!”
正是衣長寧的長子衣明聰和衣長安的獨子衣明睿。
衣明聰六歲,衣明睿五歲,年紀相差不多,都在似懂非懂的時候。
衣明睿因喪父之故,回府之後,白天都在曾祖父衣尚予的院中養著玩耍,晚上才回母親陸氏守著的小院。按說鎮國公親自教養,這名頭傳出去多體麵?衣尚予也是念著長孫死得早,長孫媳婦陸氏也沒什麼娘家可倚仗(沒文化),這才把曾孫子養在膝下。
然而,小孩子的世界裡並沒有那麼多考量。
衣明聰甚至一度認為這個新來的堂弟非常可憐。
為什麼呢?
因為,堂弟要天天都和可怕的曾祖父在一起,晚上才能回大伯母那兒去。
衣明聰是打小就出入宮禁與襄國公府的孩子,長在皇帝膝頭。偏偏皇帝是個寵孩子跟養寵物似的脾性,要什麼給什麼,頑皮搗亂也不生氣,反而覺得很可愛,見了就哈哈哈——反正孩子再鬨也折騰不到皇帝頭上,倒黴吐血的都是下人。
衣飛石雖不喜歡孩子,對子侄教養也算嚴厲,然而,五歲以下的小娃,衣飛石從不疾言厲色。
習慣了皇帝爺爺和爺爺的寵愛,衣明聰回府遇見坐著輪椅成天板著臉(不好看)的太爺爺,就覺得上院特彆局促可怕,去請安一次都要憂鬱半天。他自然覺得堂弟非常可憐。
衣明聰對衣明睿的這一種憐憫,在衣飛石隔三差五回府之後發生了改變。
衣飛石在長公主府早就沒了自己的院子——他住那地方實在太過偏僻,讓堂堂衣家少主、襄國公住進去,豈不顯得太過難堪?早些年就被改成了庫房,裝的都是衣飛石留在府上的各樣珍玩。
謝團兒沒出宮之前,衣飛琥就讓出自己的居處,請二哥住正堂,自己挪在廂房服侍。謝團兒出宮之後,衣飛石就不好再去弟弟院子裡擠了,乾脆歇在了上院書房。衣尚予在書房住了十多年,旁邊兩個院子早就圈了進來,地方寬敞得很,位置又在前院,出入也方便。
衣明睿白天都在衣尚予的院子裡玩耍,和衣飛石見麵的機會就多了起來。
衣明聰對此極其嫉妒。他親娘“病死”了,親爹衣長寧又突然領了差事,不再家裡蹲,平時照顧他和弟妹的就是保姆和下人。若衣飛石回家時,衣長寧也恰好在家,他就能跟著爹去找爺爺玩,一旦衣長寧在外上差,他和弟妹就沒戲了——沒有人會通知六歲的孩童去給隔房的祖父請安。
衣明聰一連幾次都錯過了爺爺,衣明睿還跟他炫耀,說二爺爺帶自己飛飛了,把衣明聰氣得夠嗆。
今日衣長寧仍舊不在府中,衣明聰卻早已安排下人打聽了消息,探得衣飛石回府的消息之後,他立刻就讓保姆給自己和弟妹都穿上大衣裳,三個孩子裹成毛球,牽著手屁顛屁顛地往上院跑。他弟弟衣明哲還算曉事,知道是二爺爺回府了,小妹衣明敏對衣飛石都沒什麼印象,就是跟著兩個哥哥瞎跑,滿臉興奮。
三個孩子跑到上院門口,恰好遇上被趕出來的衣明睿,這下謊言被拆穿了——
衣飛石是真不喜歡孩子,和衣尚予聊的事也不方便孩子聽聞,他若回家來,衣明睿都會被送回陸氏處,更沒空帶著孩子去“飛飛”。
四個孩子都被堵在門外進不去,衣明聰與衣明睿爭辯幾句,兩兄弟就打了起來。
年紀再小,這也是家裡的主子。兩兄弟打架不許任何人幫手,衣明哲和衣明敏都在一邊拍手助威,旁邊的下人就更不敢上前了,隻得在一邊團團守著。所幸冬天穿得都厚,兩個孩子打起來滿地打滾,摔地上也不疼。
衣飛琥看得哭笑不得,上前一手提起一個,左右分開“你們為何打架?”
“哼!”
“嘁!”
兩個孩子被他拎著懸在半空,各自不屑地扭頭,發出無意義的哼聲。
謝團兒上前抱起矮墩墩的衣明敏,笑道“小手冷不冷呀?敏敏真像是一顆毛球。”
衣明敏今年虛四歲,比保保大不了一年,從小跟著保姆長大,遠不如她兩個哥哥那麼機靈——衣明聰與衣明哲出生時,是衣長寧與謝嫻最風光的時候,謝嫻教養兩個兒子非常悉心。
衣明敏在繈褓中就出了四岸縣的案子,衣長寧被衣飛石厭棄,聖寵戛然而止。
再不久,謝嫻就被軟禁身死,除了留下幾件惺惺作態的手縫衣裳,連記憶都沒給衣明敏留下。
衣明敏原本拍手大笑小臉蛋兒紅紅的,被謝團兒抱起就不吭聲了,特彆乖巧文靜地伏在謝團兒懷裡,模樣十分依賴。
生育保保之後,謝團兒對小孩兒就說不出的心疼喜愛,吩咐下人“快給小小姐拿手爐來。”
衣飛琥已問明白了兩個小娃為何打架,心說你們這算什麼?當初我和飛珀為了搶二哥還打架呢,半夜互相往被窩裡扔拔了牙的毒蛇。嘖,年輕不懂事啊,現在搶得歡,再大兩歲,你們二爺爺開始盯功夫和文章了,你們還敢搶,三爺爺我給你們寫個服字。
“小爺爺,你帶我們進去!”衣明聰抱住衣飛琥大腿,衣飛珀在家裡萬事不管,小孩兒看來他就是脾氣好,衣明聰半點不害怕他。
“二爺爺吩咐都不聽了,我看你們是要挨捶!”
衣飛琥訓斥衣明聰一句,把衣明睿交給下人,蹲下來,拍拍衣明睿身上的凍塵,柔聲叮囑道,“睿兒,你和嬤嬤先回去。晚上再來陪二爺爺吃飯,好不好?”
衣明聰三兄妹是有父無母,衣明睿則是有母失父,在大家庭裡生活,衣明睿更艱難一些。
因此衣飛琥隨意嗬斥衣明聰,對衣明睿卻十分溫柔細致。
年紀小小的衣明睿還感覺不到這種區彆,他得意地看了衣明聰一眼,乖乖地施禮“孫兒遵命。”又向謝團兒拜了拜,這才牽著嬤嬤的手走了。
對衣明睿輕言細語,對自己凶。衣明聰再機靈也不過是個六歲的孩子,頓時憋得滿臉通紅,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謝團兒瞪了衣飛琥一眼,那邊衣明聰已經哇哇哭著往上院衝去“爺爺,爺爺!我要皇爺爺!小爺爺欺負人,小爺爺拉偏架……人家不活了啦!”
守門的下人連忙抱住他,他就在人身上翻滾“這日子不能過啦,沒良心的小爺爺呀……”
滿院子下人都忍俊不禁。
顯然聰小公子是聽了哪家的媳婦子哭鬨,把這撒潑的哭功學來了,改改詞兒就用上了。
衣尚予與衣飛石都是功夫極好的高手,衣飛石那耳力就更不必說了,兩個小孩兒碰麵打架的全過程他都聽得巨細靡遺。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小時候衣飛金天天玩他,將門兄弟打個架算什麼?隻要沒打死,長大了照樣感情好。
衣飛石今日回家是真的有事要和親爹商量“陛下明年開春有意南巡,往深埠等幾個沿海的州縣看一看。近港城鎮出入人口駁雜,陛下有心喬裝微服……”
南巡不是問題。如今朝廷有錢,也不缺糧食,皇帝想四處走一走,已不像太平初年那麼艱難。
衣飛石頭疼的是,皇帝又要把禦駕留在明麵上,自己偷偷帶人走另一條路。
原本皇帝禦駕所到之處,前十天就要清理各項人等,臨到當日,方圓封鎖百十裡也不在話下。能讓皇帝見到的,那都是祖宗八代都被查過絕對沒問題的老實人。各個衙門通力合作,全力保障皇帝安危。
皇帝喬裝出門,這事兒就都不能乾了。
連隨行的護衛都要小心挑選,不能出岔子露馬腳,還得仔仔細細地藏著行程,惟恐有心人圖謀。
這又不是前些年了。才鬨出吳氏案,宗室又不安分。衣飛石很擔心再有刺客出現。——他親自跟在皇帝身邊,什麼刺客也彆想近身。可是,刺客本身就代表著一種抵抗。看,你這皇帝做得不好,所以才有人拚命想造反。
“你來借人?”衣尚予很意外,“羽林內衛不堪用?”
“此次出巡,陛下打算多帶些近臣。他讓兒子從家裡挑幾個孩子帶上。”
衣飛石回來商量的是明年南巡隨駕的出行名單。
衣尚予沉默片刻,問道“你想帶誰?”
衣飛石一個都不想帶。衣明聰三兄妹,母親是參與謀逆弑君的反賊,衣明睿,親爹是個逆賊,保保倒是無可指摘,可惜這孩子身子骨弱,尤其是這種局勢不明的時候,根本不適合讓他立刻出頭。
“帶長寧去吧。”衣尚予說。
衣尚予的意見和衣飛石很相似,一個小孩兒都不帶,就帶著衣長寧去辦差。
衣飛石點點頭。
衣尚予沒有問皇帝南巡是要乾什麼。謝茂不是個無的放矢的皇帝,自登基以來,他每次出巡都有著極其明確的目的,從不會勞師動眾虛耗民脂民膏。連前不久去海州迎奉太後回宮,途中也順道去視察了各地神仙種的分布情況與長勢。
他以為衣飛石就要準備告退回宮了。
前兩日衣飛石才在家住過一夜,今天回來確實有事,事談完了,豈不就是該走了?
——在衣尚予心中,這個兒子已經給了皇帝,就是謝家的人了。
哪曉得衣飛石坐在茶桌前又烹了一壺水,跟他喝了兩泡茶,隨口說閒話,半點沒有走的意思。
“時候不早了。”宮門要下鑰了。衣尚予提醒道。
哪曉得衣飛石絲毫沒聽懂他這話裡的提醒,起身請示道“爹,兒子回來得急,沒跟您稟報。”
“何事要緊?”衣尚予問道。
衣飛石把旁邊的鹹甜點心攢盒端過來,放在親爹麵前,說道“您老餓了先墊一墊,今夜咱們晚些開飯……”他不大好意思地說,“前兒陛下聽說兒子在家給您烤了半條魚吃,說要嘗嘗您親自釣的魚是什麼味道……”
衣尚予才拿起兒子孝敬的芥末鴨信,還沒來記吃,聞言頓時沒了胃口“你是說……”
“宮門下鑰之前,陛下一準兒來。”衣飛石訕訕道。
衣尚予噎了半晌,才說“這幾日我沒出門釣魚。”
“……池子裡不養著呢嗎?”衣飛石都打聽好了,親爹每回鑿冰釣魚都是大豐收,哪天不是釣回來幾大筐子?根本吃不完,全養在荷花池裡了。
“……”
不想給皇帝吃都不行了。家裡兒子胳膊肘往外拐!
※
衣飛琥與謝團兒在門外等了半天,終於獲準進門給二哥請安。
才施禮寒暄了兩句,二人就聽說皇帝今夜要來吃晚飯的消息,在衣尚予沉著臉不抬眼皮的低氣壓下,衣飛琥被衣飛石差遣去荷花池裡撈魚,謝團兒則去膳房準備食材——皇帝出門肯定會自帶禦膳房的廚子和驗菜的宮監,衣家隻需要食材和灶房。
二人奉命出門,在廊下換了個了然的眼神,看吧看吧,就說陛下怎麼肯?這不是追出來了。
冬天夜幕沉得早,衣飛琥撒網撈魚出來,天就已經黑了。長公主府下人正在掌燈。
幾個家奴抬著盛著肥魚的木盆,跟在衣飛琥背後。衣飛琥則琢磨著,見了皇帝該怎麼辦。
衣飛琥出繼多年,和皇帝見得非常少,哪怕聽了無數傳聞,知道皇帝十分偏寵衣家後人,把衣飛珀都寵成個憊懶的傻逼,他仍有些拿不定——他回來這件事,皇帝未必會高興。
下人點起燈籠,一一掛上懸廊。木盆裡的肥魚躍起,尾巴拍起一串水花。
正在掌燈的下人往旁邊躲了躲,和端盆的家奴打眉眼官司。他手裡長長的燈杖上有個掛燈籠的支丫,燈籠正在風中搖晃。衣飛琥下意識地伸手一接,穩穩地捉住了那隻不老實的燈籠。
“好身手。”
有人拍了拍手,遠遠地稱讚。